《拾穗》這幅世界名畫,感動了無數的人,然而,更是令我深深著迷的是,畫家米勒在畫中所呈現的經濟思想。關於老百姓的生計問題,藝術家往往有極為深入的感觸,值得吾人參考。那麼,畫了三個婦人在田地一角,彎腰撿拾收割後所殘留的穀粒,究竟表達了甚麼經濟理念或意義?
這幅畫完成於1857年,當時的法國正是工業階級興起的時候,社會變遷迅速,底層的農民成了最弱勢的族群。但米勒所畫的,不是最窮苦的階級如何被剝削,而是他們如何堅強且有尊嚴地討生活。當時法國農村有個習俗,收割之後,掉落或是遺漏在田裡的穀粒,主人無論如何是不可以回去撿的,好留給更弱勢的貧苦人家或流民。據說法國農村間,至今仍有此一傳統思想,認為如果拒絕拾穗者進入田地,隔年必定歉收。
依照我們平常的想法,拾穗一事,主角應該是慷慨施捨的地主,而可憐的拾穗者則是微不足道的配角。但米勒卻反其道而行,把拾穗者畫得又大又莊嚴,至於農場主人和滿滿一車的穀物,只是微小且略顯模糊的背景。這樣的對比,除了強調拾穗者彎下腰來撿拾也是一種有尊嚴的自食其力之外,似乎有意暗示我們,地主的寬厚,在當時是一種司空見慣的景象。畫面上這小小暗示,只要了解背後典故,看了都會倍加感動。而法國農村世代相傳的這個習俗,其實是源自《聖經》上的一段話:「在你們的地收割莊稼,不可割盡田角,也不可拾取所遺落的。不可摘盡葡萄園的果子,也不可拾取葡萄園所掉的果子;要留給窮人和寄居的。」(〈利未記十九9-10〉)
回到經濟思想上,亞當‧斯密(Adam Smith)主張「自利心」,認為每一個人盡力追求自己的利益,社會整體自然就會達到最大利益。因此,企業要追求最大利潤,工廠生產要力求最低成本,而農場主人在收割時,當然是不留餘地,全面收割,這樣,整個社會才會有最大的利益。但米勒想要告訴世人的是,當資本主義發展到極致,當貧富差距擴大,階級對立嚴重時,富人不割盡田角的拾穗傳統似乎是一帖良藥。
與其把弱者逼到山窮水盡,不如贏家稍稍自我節制,留一口飯給社會底層的人吃。在此,富人不用像慈善家一樣地積極布施,只要把你自然遺漏的部分留下即可;而窮苦人家也不是坐困屋裡,等著善心人士送米糧來,你必須堅強地走出去,自己彎下腰來一粒一粒地撿拾。
不割盡田角,給人留個餘地,在我們東方也有類似的思想。例如南宋福建人王伯大的《四留銘》說:「留有餘,不盡之巧,以還造化;留有餘,不盡之祿,以還朝廷;留有餘,不盡之財,以還百姓;留有餘,不盡之福,以還子孫。」如果不懂得留餘,凡事取盡,就會如北宋法演禪師所說的:「勢不可使盡,使盡則禍必至;福不可受盡,受盡則緣必孤。」顯然古人已經知道,如果凡事贏者全拿的話,對整個社會或大環境而言,其實是有害的,利益也不能長久。一旦大環境反撲,更是大災難。
走筆至此,最近發生了蝶戀花旅行社武陵賞櫻之旅遊覽車翻覆的不幸事件,令人不勝唏噓。看到這家旅行社的行程、駕駛的排班與待遇、車輛的調派與保養,似乎每一件事都毫無保留地追求最大效益或最低成本。儘管在營運上有若干未盡符合法令的地方,這家公司在還沒出事之前,老實說,還被許多人認為是一日遊市場裡,最有生意頭腦、也最勤奮的成功企業之一呢。可惜該公司沒有注意到「勢不可使盡,使盡則禍必至」這句警語。
話說回來,其實台灣民間也有類似「不割盡田角、不摘盡葡萄」的拾穗習慣。高雄和屏東有不少種植紅豆或毛豆的田地,每年採收之後,地上總會留下一成左右的豆子,習慣上,主人會開放給外人撿拾。勤快點的鄉間老人家,一天下來,可以有數百元甚至上千元的額外收入,至少能夠拿回家加菜。於是每年豆子冬收之後,屏東萬丹、新園或高雄美濃等地的田間,就可以看到台灣版的拾穗畫面,蔚為奇觀。有的業主更進一步,透過部落格和臉書,公布開放拾穗的時間,擴大舉辦,真是近悅遠來,皆大歡喜。上千人在田裡拾穗的畫面,遂成為當地的一個特色。這應該是台灣厚道經濟的典範了。
其實,成功的企業,也可以有類似拾穗的善舉。例如,有越來越多的企業,把周末或平日閒置的空間,提供給小農市集,讓有理念卻苦無通路的小農得以突破瓶頸。這些閒置空間,對大企業來說,有如掉落的豆子,放手給有理想的小農去拾取利用,完全符合拾穗精神。
只要一個轉念,舉手之勞就可以讓我們的大環境更為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