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作《中國:潰而不崩》由台灣八旗文化出版之後,評論不少,最應該看到本書的大陸讀者因為海關檢查嚴厲無法購書。除了本書三位序言作者為拙作所寫序言之外,在我看到的評論當中,一篇〈週末讀《中國:潰而不崩》有感〉見到了人所未見:本書將人作為關注與分析的主角。
▲八旗文化提供
《中國:潰而不崩》以人為分析主角
有人說「潰而不崩論」是中國崩潰論的翻版,針對此說,〈週末讀《中國:潰而不崩》有感〉一文中寫道:
「看來,我們需要換個角度,側拍一下,問兩個問題,或許才能夠解釋何清漣的潰而不崩說。
第一,這世上有哪個國家,像中國這樣長達二、三十年一直被預測會崩潰的?中國何德何能有如此殊榮?一般的政權,崩潰了就完了嗎?這反過來說明中共的特殊性。
第二,如果一個病人瀕臨掛掉,又被治癒緩解;然後又一次瀕臨掛掉,再次緩解,這個人的身體器官會遭到多大的折磨?或付出多大的代價呢?
中國崩潰論,一直聚焦在政權(大腦或心臟),而不是社會。
中國潰而不崩論,則首次把燈光打在中國病體上。並悲憫指出,為了維持中國心臟的運作,中國社會這個『身體』所付出的巨大代價。
西方智庫的論述,很少把『人』作為關注和分析的主角。」
早在1980年代,在中國承擔了啟蒙功能、著名的走向未來叢書中有一本《人的現代化》,論述了在一個國家的社會轉型過程中,人的素質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一個國家在長達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現代化進程中,人經歷了自然換代,教育在培養一代新人的過程中,起了關鍵作用。
民主化成功的關鍵在於是否形成了公民社會
當今世界共有200個國家,193個國家進入了聯合國。這193個進入聯合國的國家中,已有174個民主國家,專制國家只有19個,其中有5個是共產專制國家:中國、北朝鮮、越南、古巴、寮國。
在這些有了民選形式的國家,社會內部發育程度卻非常不一樣。非洲的民選政府全都腐敗不堪,民選總統出了不少獨裁者;拉丁美洲國家形成了一個左派政治生態圈,左派典範委內瑞拉幾年前就陷入制度性無出路的困境;印度1940年代末就達成民主化,但諸多社會問題,讓中國人稱之為「有缺陷的民主」;俄羅斯雖然有民選形式,卻被國際社會視之為專制國家。
民主化的標誌是英美兩國的民主選舉,三權分立,言論自由。這百多個民主國家基本都移植了英美制度,但與其摹本相差甚大,造成差異的關鍵不是制度而是人。民主制度的有效運行,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是否有一個健全的公民社會——人們通過自組織的方式成立各種利益群體,為群體爭取利益而進行政治博奕。一個國家民主化之後,社會可能會自我冠名為「公民社會」,但要變得健全卻非易事。借用制度經濟學大師道格拉斯‧諾斯(Douglass C.North)的路徑依賴來描述:民主化轉型之後的公民社會是何面貌,與這個國家民主化之前的社會政治狀況直接相關。
非民主國家在社會轉型過程中,之所以有了民主選舉,以及三權分立的政治制度,卻未能達到他們學習的摹本英國與美國,只因為一個原因:國民素質的差別。
一人一票的民選制度,決定了甚麼樣的人民就會選出甚麼樣的政府。正由於這樣,拙作特別關心中共政府為了維持自身存在,從精神層面對中國人文的摧殘。
中國的潰敗集中於人
中國人心的潰敗涉及的層面有四個:
當政者與政治反對者的惡構成錢幣的兩面,成為共生體。政權既然是個強盜型政權,官員當然全面腐敗。地方政府因而扮演著雙重角色:社會動亂的製造者與維穩者。這種政府角色的錯亂與蔓延成災的政治腐敗,深深腐蝕了社會成員的靈魂,社會成員由痛恨腐敗漸漸變成痛恨自己沒有腐敗的機會。全世界有過多次革命(共產革命與民主革命都算),但從來沒有郭氏推特革命這般奇特:高舉「反對反貪,為貪官討回公道、報仇」的旗幟,並得到異議人士、知識精英與社會底層的呼應,一群烏合之眾在這場郭氏推特革命中,竟相比誰更會造謠、更會謾罵詆毀、展示痞子特性唯恐人後——人心崩壞,莫過於此。
人性之惡,還在於踐踏自然生態系統。文明社會早就懂得,人在受自然供養的同時,也得愛護自然生態系統,方能維持人類的生生不息,代代繁衍。從古到今,中國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在政府恣意抽取與民眾肆意踐踏之下,中國生態系統全面崩壞,水陸空全面汙染、淨水難求、清新空氣不可得,整個國家失去了生態安全。
人是社會的細胞,家庭與社區是社會的基本單元,拙作展示了這個社會無可挽救的墮落。我在書中展示了中國鄉村的全面淪落:中國農村凋弊與農業生態系統瓦解;村幹部普遍腐敗、整個鄉村社會痞子化、夫妻不能相守、父子兄弟之間失去互信、農村女童被鄰里長輩蹂躪,幾乎成為常見現象。
人類社會維持運轉的信用體系,在中國幾乎遭到全面腐蝕:人與人之間互相欺騙;廠商與消費者之間的信任鏈條斷裂;政府與國民之間的制度信任已經破產;中國政府在國際社會缺乏國家信用……
這國家在中共統治結束後,還剩下甚麼重建資本?生態環境、人心均已經崩壞。我在社會階層結構轉型中談到,中國社會下層的人口約占80%,上升通道嚴重梗阻。這是一個無法重建的社會。張清溪教授敏銳地看到,這種潰而不崩的局面,將是中國「最悲慘的結局」。
人:總是掙扎在過去與未來之間
對任何一個社會來說,政治轉型與民主化都是一場影響深遠的大變革。迄今為止,學術界對於後轉型國家社會變遷的研究和討論,基本持兩種完全相反的觀點。一種是將後轉型國家的經濟、社會動盪單純歸因於政治轉型本身,或者轉型後新形成的政治制度和政策範式,比如「獨聯體國家的經濟危機源自蘇聯解體和之後的私有化」,這個觀點只注重短期因素,認為政治轉型至關重要,完全忽視了一個國家政治轉型之前的歷史因素對轉型之後的社會變遷的影響。
另一種與之針鋒相對的聲音則認為,轉型國家在轉型之後的社會發展圖景,其實只是複製和延續這些社會在轉型前的歷史道路。這種觀點將政治轉型視為表面文章,認為社會現實依然是對歷史的重複和延續,完全忽視了現實。
我認為,政治轉型過程中,舊制度、舊環境不僅影響轉型的後果,還會深刻影響轉型的具體過程。歷史值得敬畏之處,不僅僅在於它重要,更在於它發揮作用的方式和方向往往充滿諷刺性,確實郭氏推特革命展示的恰好就是一個人心崩壞的中國叢林社會,在一個無管束的狀態下,一些中國人盡量傾瀉心中的骯髒、汙穢、對金錢與利益不擇手段的追求。
中共紅七軍軍長、有「紅軍第一叛將」之稱的龔楚,如實描繪了革命隊伍成員的狀態:「只有地方上一班遊手好閒的流氓地痞,卻喜歡中共『打土豪、分田地』的政策……並且還做得更為激烈以表示他們的忠實。於是,這些流氓地痞便被中共認為是革命的積極分子,更盡量地吸收到黨裡面來,不斷地加以提拔,大膽地將他們捧上寶座。」(《龔楚將軍回憶錄》下卷,第566頁)如果說,在大陸那個言論受管制的環境中,中國人不能這樣毫無顧忌地展示修羅場中歷煉者的惡面目,這次郭氏推特革命活生生地展示了中國未來革命的前景,經歷過共產統治的中國「革命者」,不會比伊斯蘭國的ISIS遜色。這點我在全書結語中剖析得非常明白。
身為作者,我認為這句話真正理解了這本書的要旨:「中國潰而不崩論,則首次把燈光打在中國病體上。並悲憫指出,為了維持中國心臟的運作,中國社會這個『身體』所付出的巨大代價。」
經歷了中共意識形態洗腦的中國人,在土改中學會了搶錢殺人,將土匪觀念作為政治理念拔高,並與馬克思列寧的暴力革命結合起來;在改革中學會了腐敗與不計一切地放縱物慾,不以貪腐為恥,完成了觀念的是非混淆與黑白顛倒。人心的潰敗,才是不可救藥的社會潰敗。這樣的歷史遺產,將成為中共給未來中國的「餽贈」。如果我們想知道人這「歷史遺產」的沉重,就請看看今天的俄羅斯,這個曾被中共在不同歷史時期先後視為師、友、敵(以俄為師、以俄為友、以俄為敵)的國家,直到如今,還在未來與過去之間苦苦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