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和韓國曾經都是亞洲四小龍之一。Fotolia
第199期
作者為前經建會主委、總統府國策顧問、台灣大學經濟系主任暨經濟研究所所長。現任台灣智庫榮譽董事長,為台灣經濟發展與國際金融專家。
台灣近幾十年有很多方面表現不如韓國。這種現象若要改善,我們應該針對各項不如或勝過韓國的地方檢討其原因及改善之道,例如思考韓劇為何打敗台劇、現代為何遠勝裕隆、台積電為何可成為世界第一。但我們有很多人不做這種具體的檢討,而把責任推給一、兩個因素,因此我們也一直未能真正解決問題。
前幾年有些人把台灣輸給韓國,歸罪政府限制對中國的經貿往來,忽視台灣不管在貿易和投資上都比韓國更大量利用中國,以及台灣產業大量被紅色供應鏈取代的事實(請參閱:陳博志,〈別因輸贏而錯怪南韓〉,《看》雜誌,81期,2011年3月;〈紅色供應鏈與兩岸產業合作〉,《看》雜誌,161期,2015年11月)。另外也一直有人用思古情懷認為我們以前是四小龍之首,所以現在會輸韓國是因為現在的人不如以前,是因為政黨輪替人事更換頻繁。但這也和事實不符。
台灣從來不是四小龍之首
幾個月前這種緬懷過去的風氣再度風行之前,我恰曾用具體的資料指出,依「每人平均美元GDP」來看,香港和新加坡一直高於台灣,韓國和台灣則互有高下,但大部分時候韓國高於台灣。而依IMF調整各國物價差異而算出的「購買力平價每人平均所得」來看,則幾十年來新、港都高於台灣,而台灣高於韓國,各國間的相對比例變化也不大。這表示台灣從來不是四小龍之首,我們自大地以為我們曾是四小龍之首的結果,只是讓我們忽視了該做的改革和努力(陳博志,〈自大讓台灣由四小龍之首變之末〉,《台經月刊》,41卷11期,2018年11月)。
最近有人又提起台灣曾是四小龍之首的說法,也有媒體為了支持這種說法,依據台灣在1970年代「平均經濟成長率」略高於韓、港、新,而堅持說我們確曾是四小龍之首當之無愧。這就像小明月考後回去告訴爸爸說,這次月考我由上次的50分,進步到70分,而其他人都沒進步這麼多,隔壁的阿嬌兩次都是95而沒進步,所以我是全班第一名,是全班之首一樣好笑。
經濟成長率雖然很重要,但不是比誰第一時的主要考慮,水準值才是國家排名的重要因素,否則現在世界之首絕非美國,亞洲之首也非中國,印度、越南、菲律賓都有更高的成長率。某些強調成長率的人可能是要藉此主張以前的執政者較有能力。然而這種比較也很危險,因為成長率的比較會因使用之基期的不同而得到不同的結果,而且GDP的成長率也可能和每人實質所得或福利的成長有很大的差異(陳博志,〈2010年的紙上富貴與虛構繁榮〉,《看》雜誌,79期,2014年1月)。
就算用成長率來看,其實台灣也早就輸給韓國。由1972年到1988年,也就是蔣經國先生執政的17年期間,台灣只有7年經濟成長率高於南韓,這期間南韓實質GDP成長為4.45倍,台灣只成長為4.00倍。再用更能代表人民經濟福利的購買力平價每人平均所得來看,依MIF之資料,1980年時南韓只有台灣的63.1%,到1988年已追到我國的73%,1997追到78.6%,而2017仍只有78.4%。換言之,蔣經國時期,這每人所得的成長相對較韓國慢,所以被追上較多,近20年則成長速度和韓國相當所以相對所得倍數大致不變。由此看來,想「以古非今」的人,也許已「非」到他們認為是楷模的蔣經國及李國鼎和孫運璿等人。
輸給韓國的責任到底誰該扛?
除了不知道前述事實,不少以古非今的人甚至包括一些知名學者都人云亦云說:台灣經濟現在不好「癥結在政治」,國人過於熱衷政治而使經濟表現不好,經濟不如前是「因為自2000年政黨輪替以來……內閣一直在改組,朝野一直在內耗」。這樣把問題推給政治,經濟學者、經濟媒體、乃至所有從事經濟事業的人都可鬆好幾口氣,因為責任都在政治人物,特別是和自己立場不同的政治人物和政黨。
不過儘管政治紛擾和惡鬥確實不好,也確實造成一些傷害,但把輸給韓國的責任都推給政治,恐怕是很不負責任甚至無知的說法。沒錯,台灣從2000年5月之後18年間有兩次政黨輪替及三位總統,更有14個行政院長。不過同期間南韓則換了四次共五位總統,總理則有17個,韓國的變換比我們更頻繁。而韓國歷任的總統幾乎都出重大問題甚至判刑下獄。可說是南韓蔣中正的首任總統李承晚不只流亡國外,在國內歷史地位和銅像也被廢棄。南韓的群眾運動也比台灣大而激烈。和南韓相比,台灣政治實在很安定,把經濟輸給韓國全部或大部分歸罪於政治甚至政治民主化,乃是對其他經濟因素未下工夫研究或無知的結果。
「以古非今」和「喊未來口號」
在政治之外,台灣也有很多問題長期未努力解決,結果目前台灣到處都是問題。這些問題都非致命,但是眾多問題的存在已使我們更難改善,因為大家都可以把問題推給別人,而各種解決個別問題的方法也常被其他問題卡住而不易成功(請參閱:陳博志,〈台灣掉入互推責任的陷阱〉,《看》雜誌,172期,2016年10月)。這種許多地方都出問題的情勢,就像一個機器很多地方都鬆脫或扭曲一樣,只把某個扭曲而卡住的地方打直常會造成另一個地方的扭曲。正確的做法應該是要找出或提出一個完整的設計圖,而把各個地方都依設計圖調整。但我們卻常不先想整個國家經濟的發展藍圖和戰略,而常只用短淺的眼界把問題推給某個因素,或對一個問題爭論爭議不休。因此很多問題議而不決、決而不行,行了也可能出錯。
以古非今只是這種只看局部及互推責任的風氣中很常見的一個方式。這方式不只是吹捧以前的執政者,也常貶低現在的年青人(請參閱:陳博志,〈低薪現象大部分不能怪年青人〉,《台灣思想坦克》,2014年4月號)。但就算過去真的比現在好,以前的做法也不見得適合現在。蔣經國先生曾說「時代在變,環境在變」,所以做法也要改變。我們要用心的是現在要怎麼做得更好,而不是想盡藉口說以前較好。
兩千多年前孔子「托古改制」雖也是以古非今,但至少他是有套理想的制度,而以古代做為推銷那制度的理由。現在台灣有些以古非今的人卻不是真的了解以前的歷史和政策,就像前述他們並不知道台灣在蔣經國先生時代被韓國追上的事實,只是藉自己和別人對歷史的無知來罵現在的人。另外有些以古非今的人則可能是自己跟不上時代,例如有些企業人士自己無法創造高價值和新產品,無力在國際上競爭,卻懷念以前低工資、勞工不能抗爭、生產可汙染的日子。當然也有些以古非今的人只是保守反改革以保護既有的利益,不接受蔣經國前總統的「時代在變」,也不願像李前總統說的「脫古改新」而已。
台灣和以古非今一樣不務實的另一個風氣,是「喊未來的口號」如633,好像只要喊個漂亮的口號,漂亮的未來就會自動出現。但未來的眾多願景不只須不互相矛盾,而且也要有具體的方法可以達到。學者和媒體都有責任檢視這些口號願景的可行性,學者和政治人物更應仔細規劃達成願景的政策方法。但現在政治人物常喊出不見得可行的口號,而很多學者和媒體卻只會護航或做啦啦隊,騙更多人民相信空洞甚至不可行的口號。這樣盲目的吹捧過去成果,再加上亂喊騙人的未來口號,卻無法正確提出現在該努力的方法這項真正重要的東西,才是台灣可能輸人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