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改編自文學作品的電影,總呈現出較深的內涵,原因在於文學作品本身就是著力於「意義」的表現。然而這類電影也容易出現轉換的困難,因為許多文字內容難以用畫面呈現,法國小說《刺蝟的優雅》(The Elegance of the Hedgehog)就是一個例子。
《刺蝟的優雅》原著裡有太多的哲學思想,且不容易以對話形式呈現,因此改編成電影時,原著的重點與特徵就消失了,變成一部內涵不豐富、劇情普通的影片。另一方面,由於電影製作費用高,且必須在一定的場景裡拍攝完成,因此改編過程中容易出現不得不的抉擇而顧此失彼。所以,就電影的完整性而言,改編電影往往不如一開始就是為電影編寫的劇本。
然而,2016年上映的英國戰爭喜劇電影《他們的美好時光》(Their Finest),卻沒上述改編電影的缺點。在觀看這部電影之後,頗訝異這是一部改編自文學作品的電影。
一部關於「電影」的後設影片
《他們的美好時光》是一部後設作品(「後設」是一種表現手法,可用於各種媒材,指「以同一方式討論方式本身」,在此即為「利用電影創作探討電影本身」,類似「劇中劇」的概念。)這類型的電影作品已經很多,比如最近熱門的《她們》(Little Women)就是改編經典名著《小婦人》,並將原作者露意莎·梅·奧爾柯特的真實人生故事,加入至女主角的生活中,呈現「作品」與「現實」間的異同;而更早以前的《巴黎小情聖》(Edmond)則是以舞台劇《大鼻子情聖》為題材,是一部成熟而傑出的後設型作品。
《他們的美好時光》是關於二戰時期「敦克爾克大撤退」發生不久,英國政府籌拍一部相關電影的故事。這是一個虛構的故事,當時的英國政府並沒有拍攝這樣一部電影。故事以英國中央宣傳部需要拍攝一部電影來提振民心士氣,扭轉節節敗退的戰局,受邀的編劇,以及飾演男主角Tom Buckley的山姆‧克拉弗林(Sam Claflin)為了在影片中能加入「女性視角」,決定讓飾演女主角Catrin Cole 的潔瑪‧艾特頓( Gemma Arterton)加入編劇組。
《她們》是一部文學相關的後設電影,《巴黎小情聖》是一部關於舞台劇的後設電影,而《他們的美好時光》則是一部關於「電影」的後設作品。一部後設作品自然是要呈現「創作過程」的,而關於電影的製作,涉及多方專業的合作,是相對複雜的創作。
「那對雙胞胎到達敦克爾克時,她們做了其他小船所做的事情:擺渡軍隊離開海岸,再開到深水區等待的大船上。當時砲聲隆隆,機槍掃射,但她們沒有提到這些,真正讓她們記憶深刻的是那些細節,那些小而可信的細節,比如一位士兵在他的急救包裡裝了一隻狗,還有那位想要親吻Lily的法國佬……」
這是電影製作公司跟宣傳部(金主)進行拍攝提案時,由Cole拜訪當事人之後所講述的動人故事。
整部電影花費很大篇幅在呈現編劇的創作過程上:怎麼進行角色設定、人物性格的形成,關鍵的情節、元素誕生之後,編劇們在創造對話時怎麼思考。
同時,電影也呈現出拍攝過程,除了讓觀眾看到(早年)電影是怎麼拍攝沙灘的萬人場景,以及海上救援的棚景怎麼製造之外,也把製作過程中各方(宣傳部、戰爭部、發行商、演員)意見參與,怎麼影響作品的情況也表現出來。
除此之外,它也把一些「電影人」的心聲傳遞了出來。
它讓老牌演員比爾.奈伊(Bill Nighy)替「演員」說出下面一段話:「也許因為我們的工作是重現生活,所以就有一種常見的誤解,覺得任何一個活著的人,都能做我們的工作。我是一個演員,我只懂我的藝術,關於教學、模仿秀,這些我是一竅不通!」
透過編劇之口,也把所有電影創作者們的心聲總結出來:「你就應該創作出一個作品,值得一些人花費生命中的一個半小時來觀賞它!」
關於什麼是「電影」的思考
然而關於後設(meta),它積極的意義在於呈現對既有事物的反省,「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一個人清楚自己知或不知,這種清楚就是一種反省之知,一種超越之知。正如形上學,「metaphysics」即是對物理(physics)的反省。所以一部好的後設作品,理應呈現出它的省思,從這點上,《他們的美好時光》稱得上是部好的後設影片。
「這是電影!現實生活中那些無聊的部分得刪除掉。」
「不要將事實與真實混淆(Don't confuse facts with truth)。不要讓它們(無聊的部分)干擾故事的創作!」
為了凸顯這個觀點,他們鋪了一個很大的哏:他們籌拍的這部電影,是以一對雙胞胎女孩為藍本,講述她們駕船參與敦克爾克大撤退。然而事實上她們的船出海未久就故障了。當宣傳部得知這個真相時,不得不停拍這部影片,因為這不是一個真人真事,這對雙胞胎女孩並沒有抵達敦克爾克,沒有參與大撤退。
「事實是他們偷了一個她們害怕人的船,準備開出50海里去參加戰爭。」
「我們揀選哪些真實(we pick our truths),這不是我們該做的事嗎?」
「七百條船去了敦克爾克,卅三萬八千人活下來了。不要說基於一件真人真事,說這是基於一百個真人真事,一千個……」
編劇Buckley激昂地陳說,當然,也成功說服了大家。
「你覺得人們為什麼喜歡看電影?因為故事就是完整的結構,他有自己的形狀,一個目的,一種意義。哪怕劇情往壞的方向發展,那也是在計畫中的,你知道,他總歸有它的意義、作用。不像生活!」
這是Buckley對Cole所說的,是對電影思考的總結。
▲《他們的美好時光》男主角山姆.克拉弗林。Getty Images
電影中的現實與真實
宣傳部對這部電影有兩大要求:「真實」與「樂觀」。Buckley說,在他看來這兩者是衝突的(對他而言現實是灰暗的)。事實上這部電影在「現實」與「電影」之間,有許多的暗示。
劇情裡刻意安排了一個擬真的慶功宴:為了慶祝終於完成困難的敦克爾克海灘的拍攝進度,劇組在小酒吧裡喝著酒,有人上台獻唱,在現場的鋼琴伴奏下,台上台下和聲著……而在這個情節之後,緊接著出現的是一個大大滿月的海角,海浪柔柔的,一波一波湧上沙灘——典型被安排的、非現實的電影場景。從極力的擬真,但是總能看出安排的痕跡,轉換成非現實的,但又帶有某種真實的場景,兩相對比。
在這極美的月圓海角的時空裡,男、女主角在這裡談心、爭吵,又再互訴衷曲。這個片段,又巧妙地呈現書寫與影像的差異,非常精彩。
「圓月當空,萬里無雲,一個男人坐在海邊,一場爭吵剛剛結束,一個女人正走離他。現在,她轉身回頭:『我之前說的都是氣話,但不管怎樣,你說得更難聽!』」
「我想說的是,如果這一切都結束了,爭吵、譏諷、侮辱、辯駁,我會挺想念的。即使我死去之後,我還是會想念它。」
這是女主角Catrin Cole的說話風格,重視細節,委婉而含蓄。而Buckley總會要求它簡短些,他會說:「刪掉一半。」然後她會問:「刪掉哪一半呢?」
「你不要的那一半。」Buckley總是這樣回答。
「好的,好的。」然後,這次她改得如此簡短:「我會想念你!」
還有另一半沒有寫下的對話則由她自語的、低聲念出:我會想你到無法言說……
「美好時光」從何而來?
所有的創作者在他的作品中都有他要傳遞的思想或情感,這部電影自然也是如此。從女主角的遭遇,以及大量的細節都在為女性爭取公平的機會:"Rose can do it !"顯而易見的,這是部為女性發聲的電影。但顯然這不是作者的終點思想。
故事背景設定在二戰,丈夫、兒子、孫子,男人們紛赴戰場,後方虛空,許多工作必須有人補上,不論男女。
「在打敗希特勒這件事情上,我們都有角色要扮演。」這是電影裡的一句台詞。劇情裡,由飾演雙胞胎的兩位年輕女性輕輕合唱著主題曲「黑夜裡月光仍在」(They Can't Black Out The Moon),這就是現實裡的樂觀主義。為了爭取勝利,有人在戰場上犧牲,有人則是為了一部振奮人心的電影而犧牲,誰比較偉大呢?
「你是否願意把你的時間與天賦……」這是電影刻意安排出現了三次的台詞。在邪惡降臨之時,在悲觀籠罩之中,為了擊敗邪惡的納粹,當我們都為「一個值得我們為之戰鬥的結局」而努力、奉獻時,人生的意義出現了,無論男女,無論前方或後方,那就會是我們的美好時光!這才是這部電影(而非原著)的真正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