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人多半是在曲終人散的冷清裡感受到寂寞,但是有些人卻是在人潮川流的十字街頭湧上不可遏抑的孤獨。不寂寞的人不一定不孤獨,卻可以在生活的喧囂之中冷落孤獨。所以,愛情吧!當兩個人相依相偎就不再寂寞,甚至,如果前世曾修得今世的福分的話,兩座生命的孤島可以融合成一塊大陸。
電影《綠光》(The Green Ray)是法國大導演艾力‧侯麥(Eric Rohmer)的知名作品,人們說這是一部愛情電影,但我總覺得「愛情」只是侯麥的一種隱藏,是他某種追尋的表面意象。
第一段旅程:孤獨無所遁形
一通電話,讓《綠光》電影中的女主角黛芬(Delphine)陷入了意外的倉皇。長假即將來到的前夕,臨時變卦的友人,讓她不得不重新安排自己的旅遊計畫。倉促間如何覓得長假的旅伴?與男友已分手兩年,單身的黛芬不想跟團卻也不想獨自度假,陷入了無從安排的窘迫裡,在徬徨中盡顯不安。
最後跟著朋友回家度假,在餐桌上一段關於「吃素」的執拗爭辯之後,喜歡海洋的黛芬選擇了走在海畔的小路上,沉浸在一個人的孤寂裡。路盡處,野風疾疾吹向荒漠無人的草林,望著蒼茫滿野,觀眾或許會猜想:黛芬悲從中來的淚水是屬於寂寞還是孤獨?
據報導,《綠光》這部影片的靈感來自導演侯麥偶然看見法國報紙上的一則徵友廣告:「我很美,我應該人見人愛,為什麼沒有男人喜歡我?」
不明所以的孤單更令人無助!在我看來,《綠光》是一部非常「存在主義」的影片。據說存在主義的興起是因為接連的兩次大戰,不論是慈祥的婆婆,或是只顧享樂的浮華浪子,人們都被迫眼睜睜地看著不分善惡、男女、老少的生命有如浮萍,隨勢擺盪、漂泊、生滅。人類怎會活得如此無序而沒有尊嚴?這是時代的困惑!
不論是存在主義者或是徵友的女孩,似乎都對生命存在的狀態困惑不已。而侯麥則以女主角黛芬的「格格不入」表達了一個基本事實──孤獨,一座生命的孤島在人海裡漂泊。然而並非突然的落單引發了黛芬的孤獨,而是這種孤寂讓她的孤獨無所遁形。
第二段旅程:落荒而逃
有一種說法,生命曾經是一個完整的圓,卻不知因由地破碎了,因此不分男女,人人都感到孤獨,所以生命總是不自覺的在尋找,尋回那些失落的圓。
結束第一段旅程,隨著朋友回到巴黎的黛芬很快地做了新決定:向前男友商借他山上的屋子,一個人前往度假。在熟悉的環境裡獨處,對原本拒絕獨自旅行的黛芬而言既是一種突破,又帶有一種安全。
然而,黛芬卻沒有住進前男友的屋子,待不了一個下午,當天她就從這個熟悉的山頭(逃)回到巴黎。
看到這段劇情,我不能不想起自己的一段過去。
多年前還在唸大學時,就在《綠光》問世的前後,看完國際影展的那個深夜,我一個人搭上了往台東的著名夜間莒光號火車。或許是因為我的憂愁,鄰座一位有著大登山背包的可愛女孩輕聲地問:「離家出走?」我搖搖頭,笑了笑。上哪兒去?關於台東,那時我只知道知本森林。下火車時,天色方明,吃完早餐等著公車,未及中午,我就走完了知本山頭。然後呢?回市區吧!我獨行在往台東市的公路上,以打發枯等公車的時間。最後在某個車站等待,然後人們說,剛剛那已經是今天的最後一班公車。
我猛然發現身處遍地的黃沙土地,正等待著鋪上瀝青。也許曾經沾染了些黃沙,我終於又搭上公車。當我在「成功」這個小鎮下了公車時,我佇立於馬路的十字中心,前後左右顧盼一回,無人、無車,撲面而來的是亙古的荒寂!
當天深夜我就回到宿舍,靜靜爬上上鋪,躺下。如果你要問的話,在火車停靠台北時,望著滿城燈火,我曾流下了淚。
當一個人處於獨立蒼茫之際,只有真正強大的生命才不會因此落荒而逃!我如是,黛芬亦如是。
第三段旅程:預兆與神啟
「只要能看到綠光,就能得到幸福。」飾演黛芬的女主角瑪莉‧希維耶(Marie Rivière)曾經說過:「這是個很正面的意象,宛如童話故事,而侯麥也確實是用童話的方式在創作這部電影。」
第三段旅程,黛芬一個人去到了一個陌生的海灘。(瞧,她是不是又更跨出了一步呢?)就是在這裡她聽到了「綠光」的傳說。
不容懷疑的,追尋幸福是生命共同的趨向。當黛芬聽說了「綠光」的傳說,她對「看到綠光」產生了莫大的嚮往。
侯麥讓女主角黛芬帶有一點神祕主義,我猜想那是因為侯麥是虔誠的基督徒的緣故:「我相信一些撲克牌,那些在路邊撿到的小紙牌。」那些出其不意,走著走著就撿到了的撲克牌,對黛芬而言就是一種神祕的預兆。
預兆與神啟!然而,黛芬在這裡所遭遇的一切真只是一種偶然?在預兆與神啟之間,是否存在著某種關聯?
也是在這個陌生的海域,面對著一位剛認識的、陌生的女性友人,黛芬終於坦誠地面對了自己:「沒有人追我是因為我不值得被追。」這或許是侯麥給所有類似報紙徵友欄上那位美麗女孩的諍言。
不論黛芬坦誠的認識是否正確,試想,如果她不曾正視自己,如果她不曾跨越自己,一個人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旅遊;如果她對陌生人依然封閉著自己,她不曾提起勇氣……那麼預兆是否依然相同?以及,她之後是否依然能擁有瞧見綠光的驚喜?
生命等待的是怎樣的祝福?
黛芬看見了綠光,但是侯麥沒有明說之後的幸福具體是什麼。或許就是一份心安的愛情?
千年前,蘇東坡接受了好友王鞏的款待,王鞏剛從貶謫之地嶺南北歸,歌妓柔奴曾毅然隨行嶺南,席間,殷勤勸酒的柔奴「笑時猶帶嶺梅香」。瞧著歷經困厄卻美好更勝往昔的柔奴,蘇東坡忍不住問道:「遠離故園去嶺南生活應該不容易吧?」柔奴望著蘇東坡的疑惑,輕聲回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綠光》誠然非常像是一部愛情電影,可是,需要仰賴他人的心安,最終仍會破滅不是嗎?屆時我們如何避免自己不會再度因孤獨而悽悽惶惶?
蘇格拉底說:「唯有孤獨的人才強大。」或許,我們破裂的圓從來未曾遺失在外,如果我們從內在重新尋回圓滿,是否生命就可強大得可以直面孤獨,不會因孤獨而擾動不安?那將是臥龍在野,窗外日遲遲,人不知而不慍的怡然;是「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般的自得;是出可與人偕樂,退則怡然而自得;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一種順其自然。
尋回完整的自己,一直都是一個重大而艱困的課題。道家說「返本歸真」,佛家說「本來面目」,人生裡我們大抵會發生兩種錯誤,一種是錯以為自己既有的存在都合理而美好;另一種則是誤以為自己可以模仿他人的樣子來改變自己。
黛芬在這個假期裡走過了其中一部分。而或許,這才是看到綠光之後真正的幸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