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所國中的一個班級裡,非常不湊巧有兩位男女學生同名同姓,他們在青春期同學們的捉弄下,經常被湊在一塊,當值日生、管理圖書室。在圖書館裡,男「藤井樹」(藤井君)總在某個角落裡讀著書,他不做事,即便女「藤井樹」(阿樹)請他幫忙,他也不動地倚在窗前,兀自讀著自己的書。
藤井君喜歡找一些沒有人借的書,為的是在空白的借書卡上讓自己的名字成為唯一,這讓一向拘謹害羞的阿樹忍不住批評他說:「白痴!」
多年後,阿樹卻意外得知,那每張空白的借書卡上的「藤井樹」,寫的並不是「他」自己,而是「她」自己。
一疊厚厚的書,堆疊出深深的暗戀。
這是日本電影《情書》裡的故事。如果電影是以這樣直敘的方式呈現,或許這部電影就不能享有這麼高的聲譽。導演兼編劇的岩井俊二讓故事變得更複雜了些。
在畢業之前,藤井君因為搬家不得不轉學了。電影的開始,是在藤井君因意外去世三年後的祭儀上,他的未婚妻渡邊博子偶然看到藤井君的國中畢業紀念冊,於是她寫了一封信到藤井君中學曾經的住處、那個已經因開闢國道而消失的舊址,這是一封寄往天堂的信,信裡面只有簡單的兩句話:
「你好嗎?我很好。」(お元気ですか?私は 元気です。)
只是出乎意料的,博子卻收到了「藤井樹」的回信,它寫著:「我很好,只是有點小感冒。」
因此兩個「藤井樹」的故事,就在博子與阿樹之間的書信中展開。在追憶中,藤井君連結了她們兩人,也連結了過去與現在。這不僅豐富了敘事的變化與層次,也讓導演試圖呈現的生命哲學更加完整。因為在這段過程中,困鎖的將解開,逃避的將面對,博子與阿樹的生命時鐘將重新滴答作響。
電影中文名為「情書」,它可以是情「書」,說的就是藤井君的暗戀,但電影名稱的日文為「ラヴレター」,英文為"Love Letter"所以,電影談的不只是愛情。
博子與阿樹兩人以兩種不同方式面對「死亡」這個課題。有意思的是,導演讓中山美穗分飾博子與阿樹兩個角色,兩個不同的人形貌相似,同時,電影一方面也有男女兩個「藤井樹」,這隱含了道家陰陽表裡的意思,異中有同,同中有異。
摔碎的青春,冰凍中遺忘
一直推諉著不去醫院看病的阿樹,被母親騙去醫院後,在等候中出現了幻覺。她看見自己父親被送往醫院急救的情景,國中時的她在醫院的廊道上,目送著父親被一群緊張的醫護們,急急地推往急救門,焦急跟在後頭的媽媽與爺爺回頭呼喚呆立在廊道上的藤井樹,她方才如夢初醒般也邁開步伐奔向前去。然而當她推開急診的門時,推開的卻是自己的家門,她看見藤井君站在她家門口,拿著一本《追憶似水年華》請她代還給圖書館。
因為父親的病故,阿樹跟學校請假了幾天,在她回到學校時,她看見一張桌子擺著一盆同學們惡作劇的花,然後她得知藤井君轉學的消息。一向拘謹、怯生生,連委屈時再難過都只會低頭無聲落淚的阿樹,此時卻拿起花瓶,用力地砸向地板,粉碎的花瓶噴洩四處,阿樹轉身離開教室。
阿樹摔碎的是那個拘謹、怯生生的女孩「藤井樹」,摔碎的是她的青春。我們不知道後來的阿樹是怎麼成長的,但是我們知道,長大後的阿樹是可以堅決地拒絕郵差的邀約,毫不留情面!
阿樹是逃避的,她不願去醫院,不願觸及父親去世的那個記憶,她也以遺忘來逃避沒有道別的曖昧初戀。父親的喪禮後,在雪地的坡道往下滑行的阿樹──那時還有些歡快的年輕女孩──突然停下身來,看著地上一隻被急速冰凍,完整的蜻蜓。年輕的阿樹就像那隻蜻蜓一樣,兩個猝不及防接連發生的「死亡」事件,讓她被冰鎖封印、遺忘。
生活的時鐘滴答作響清晰可見,早起刷牙,下班了,又過年了……然而生命的時鐘呢?我們可曾聽見它的聲響,看見它的刻度?它是不是可能像阿樹就醫的醫院牆上的鐘,不知什麼時候就停止了運轉?
重啟生命時鐘
導演岩井俊二受訪時說:「回憶是推動自己現在的一大原動力。一般人以為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兩者互無關係。某個時機,回憶起過去的事情,自然會發現一些過去與現在的連帶關係,反過來影響了現在的自己。」
透過追憶,或許我們會發現了自己生命時鐘的痕跡:在何時有了什麼樣的轉折,有什麼消融了,又有什麼誕生了。而這些發現的同時,卻又可能在我們的生命時鐘裡留下印記,產生新的影響。
阿樹因為博子面對了自己曾經冰封的記憶,在這段過程中,她正視父親死亡的事實,她在院子裡尋找爺爺在她出生當年種下的「藤井樹」時,又是一個生命時間的紀錄。
而博子呢?「你好嗎?我很好。」這句出自博子的話一開始是個謊言。如果阿樹必須面對的是自己的逃避,她需要走進當年的事實,面對它們。那麼博子需要的卻是走出藤井君的死,放下它。然而「面對」與「放下」,互為表裡,雖異實同。
與阿樹用遺忘來逃避相反,博子用不斷的回憶來抵擋遺忘。所有曾經發生的並不足夠,那些未來得及發生的,怎麼補償?雖然有了新的情人,但博子依然困在藤井君的意外身亡之中,她一點也不好。
博子碰到了阿樹,補充了更多的回憶。直到她意識到,這些回憶並不屬於她,她把信件還給了阿樹。每個人所能擁有的是自己當下生命片刻所建構成的歷史,過去的、未來的,都是分外之想。
博子在雪地裡對著藤井君山難處大喊著:「你好嗎?我很好!」一聲更勝一聲的痛徹心扉之後,她才開始逐步「放下」,她也才能轉身真正面對現在的未婚夫,才能逐漸變好。
不論是阿樹的「面對」,或是博子的「放下」,都是真實的面對自己的生命歷史!不同的生命氣質各有不同的課題,但有意思的是博子除了長得像阿樹之外,她的個性不更像年輕時的女孩「藤井樹」嗎?或許年輕的阿樹沒有冰凍自己,那麼她的反應就會是今日的博子。
電影裡說,當藤井君發生山難時,當眾人都不知他身處何處時,只能聽到他的歌聲:「啊!我的愛,乘著那南風而去,啊!迎著那藍色的風,奔向那海島……每當和你相逢,就會忘記一切。」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以青春歲月流行的情歌《藍色珊瑚礁》來懷念逝去的青春,或許也追憶了那段青春年華時的暗戀。
我們並不知道轉學後的藤井君如何了,但是卻知道博子所知道的藤井君,與阿樹所描述的、曾經的藤井君並不相同。或許藤井君也不知曉,長大後的阿樹並不完全是他國中時暗戀著的藤井樹,而那位青春時的藤井樹或許一直就在他身旁,並成為他的未婚妻。
年華似水,如何追憶?不論我們喜歡或不喜歡,不論我們意識得到或意識不到,生活與生命的時鐘都在運行著,片刻不停歇,逝者如斯,河水已變!
滴答滴答,生命時鐘的聲音,你聽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