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搬到海边,我的心中是忐忑的,除了距市区遥远,也因为我对海其实没甚么好感:大学时到垦丁骑水上摩托车,冷不防一个浪头朝我打下来!差点高速翻覆的惊恐,让我对这片莫测高深的神秘从此敬而远之。比起环抱家乡的青山予人脚踏实地的安全感,深沉的海水让我感到不安。我戒备地望着窗外的大海,打量这位陌生的邻居,它也冷冷地斜眼回望,夹带一波波的讪笑。
这里没有书店,也没有服饰店或百货公司,只有一家照明黯淡的卖场。此时朋友的探望有如荒漠甘泉,是我最最期盼的事了。
年纪愈长,愈相信「人生由命不由他」。李白〈赠孟浩然〉诗中塑造了鲜明的高士形象: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李白赞颂孟浩然的不愿出仕,不过实情是,孟浩然青壮年时也很希望为朝廷所用,奈何一直没有仕进的机会,他才渐渐灰心,开始了隐逸的生活。而我搬到这滨海之庐,其实也并非怀抱箕山之志,大异于稽康〈养生论〉中的境界:「清虚静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伤德,故忽而不营,非欲而强禁也。识厚味之害性,故弃而弗顾,非贪而后抑也。」
《水浒传》里有句话说:「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我则是因孤单而不择友,镇日面对着这片蓝,竟也不计前嫌,日久生情起来。
可能是窗前时不时滑翔而过的飞鸟,或奋力飞到12层楼高的蜻蜓做的媒,让我与这片汪洋渐渐相看两不厌。远方成群的鸥鸟在艳阳下闪烁的翅膀,恍惚间直似跃出水面的飞舞鱼鳞。屋后一亩亩的小菜园与竹林、果树给了我满眼的绿意,它们安静无为的陪伴,使我常享「临风听暮蝉」的闲敞。屋子里我最爱的角落,是和室里面海的窗台,我总是窝在这儿吃早餐与阅读。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纱窗,看看今天海的颜色,有着小时候一大早起床赶紧去查看昨天藏起来的宝贝还在不在的小小急切。
我坐在窗台凝望远方,讶于海、天容颜的变换。有时见到的是一整片迷人的深蓝,有时虽然也是以蓝色为基调,不过好像画家终于决定高抬贵手,用水彩调出泥灰、青靛、浅蓝、湛蓝、墨绿等各种深浅明亮不一的色调;着色时一会儿大片泼洒,一会儿又好整以暇地转为工笔画,各种色泽层次交错,目不暇给。而当云气厚重时,海天苍茫一色,站立窗前也使人飘飘乎如冯虚御风。我喝着自己打的香醇果汁,兴味盎然地看着这一切,一阵阵荡漾舒展开的白色浪花彷佛是大海和蔼的笑纹。随手翻阅置于窗台的《泰戈尔诗集》,我几乎可以听到他在我耳畔低语:「I cannot choose the best. The best chooses me.」
到底海是甚么颜色呢?天空为何总给予无声的回答?潮起潮落间,海水可曾消逝或平添几许吗?在〈前赤壁赋〉中,苏东坡是这么认为的:「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身心较安顿之后,友人来访时,心情就大异于从前了。我们在「天气晚来秋」的季节到海边散步,迎着海风,我知道自己是备受上天眷顾的小孩儿。生活没有加甚么调味料,却是清甜有味。何其幸运地,在经历好些年的摔摔打打之后,现在,我也唱出了属于自己的海洋之歌了。我欣喜地与这位音乐家朋友分享,她专注而天真的眼神转述着碧海蓝天听到了这片嘹喨,白云也将起身回响这份悠扬:
漫步于白露为霜
天清无云
坐拥浪花难却的盛情
陶然忘机
翔于天宽水阔
隐于幽径深林
谁知遗世独立处
自是朗朗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