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湾大学」一年的聘约匆匆到期,我这个冒牌史怀哲和新婚的太太已经预备好打道回西部去了。来时的行军背包,我将它换成两只皮箱,上午10时许,青苍的山峦和一般科同事董元翔特为殷勤地来送行。站在公路局的候车站外,我朝群山挥挥手,同时也轻轻地朗诵起昨晚熬夜写给董元翔的一阕〈念奴娇〉词:
云程千里,怅偶然泥爪,鸿飞天末。回首都兰风色冷,霜洗一峰明月。斯土斯民,青山青史,心事弦能说。禁他离绪,芦花一夜头白......
一年来教过数百位自称是艋舺、台中公园、纵贯线、台南机场、爱河等等地区狠角色的学生们,的确是让自己对「外向违常行为」的辅导基本功提升不少,此珍贵的经验于往后的青、少年辅导工作上影响极为深远;更在那时候留意到了药物滥用与同性恋的议题。
辅导单骑转入教养机构
揖别岩湾,我的辅导单骑转入僻处台南县的教养机构,此机构收容的对象为中、重度身心障碍及部分精神疾病的患者。罹患自闭症绰号叫「安全帽」,整天以左手抓着头部的青年;经常用牙齿咬裂弟弟耳朵,无法控制攻击行为的张氏兄弟……这些迥异于一般人的行为,初始,直令我深感自己专业训练的不足,前三个月真个是兵荒马乱,适应与挑战的课题接踵而至。此际,已在台大医院当住院医师的王医官趁着回台南老家之便来访,略参观院区后,两人漫步在灯色昏黄的村路上,彼此的个性好似变得沉潜多了,但只走了一小段路,他还是没忘记消遣我:「史怀哲,一年就走人那太不象话了,这回要有天长地久的心理准备啊!」
虽然,我还是在一年后离了职,但第二年的学习之旅却是我辅导知能的重要转型期。而促使我迈入探索身心疾病领域近30年岁月且乐此不疲的因缘,则是被诊断为「僵直型精神分裂」辗转来此疗养的王老师。王老师师院毕业,教学实习结束后即入营服役,他于服兵役期间发病了,因而,提早退役并转诊了几家精神病院,病情却日见沉重,家人似乎对他已不抱存疗愈的希望。
遭逢兵变的王老师
我们这批年轻的辅导员同声叫他王老师,难以想象的,一位曾经于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教学者,竟反常地终日缄默不语、情感平板淡漠,而偶尔出现的嘿嘿笑声,常引发我困惑的猜想:他是否以极端戏剧性的退回反应,不言不语,无助地抗议着生命中遭逢的不公不义事件?有一天夜间,王老师来办公室小坐,他向我索取烟抽,我不抽烟,于是倒了杯水以暖暖场。半个钟头里,我们聊得断断续续的,但从他解构语言里大致拼凑出来的讯息是:当兵期间与女友的感情生变,自己的性格内向人又在军旅中,遇此打击而倾诉无门,于是他崩溃了。
最让大家惊异又急着想协助的是──帮他解除精神运动性障碍。王老师的身体常会表现维持一僵硬姿势不动,不经提醒,一个僵直的动作可以持续许久时间。吃饭时伸出筷子,手便僵着不收回来;洗澡则无法自行脱穿衣服,抹一下香皂后,即愣着让香皂滑落;走路也必须有人推或拉着,否则走不了两步路,便又呆立不动。经观察记录,当时的药物治疗并无法有效地改善木僵现象与缄默行为。
生活自理上,我们找了一位个性温驯的唐氏症孩子照顾他。斯时,辅导员普遍受行为咨商的影响,大家连手地为王老师安排对抗不活动,比如:散步、接球、运球、投篮、体操、锄草、溜狗、搬移物品等渐进性活动,而事实上收效不大。心理动力、认知治疗与其他的咨商实务还在尝试阶段,因而着力较少。一年后,我转至国民中学服务,辅导的对象改变了,但多少年来,我一直没忘记王老师这难度极高的个案,于咨商上对我的启发。
永恒的爱情?往事悠悠!
为了索取服务证明,前些天我回了一趟教养院,院区的房舍已经整体翻新重建,老同事也都调走了,我寻觅了片刻,竟然看不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是,我商请人事主任陪我至教学区看看学生们,一位年轻的辅导员主动地来招呼我,询问之下,方知不单是教职员工,连院生们也变化太大了。「安全帽」于多年前被家人带走后,音问渺然;张氏兄弟则结束了人世间的苦难,相偕走了……
「王老师还在院内吗?」我略感不安地问。「还在!」年轻的辅导员笑着呼唤王老师之际,她也一面叮嘱我不要在个案前谈及他的病情。远远地,一理着平头、头发已见灰白的小老头儿舒缓地走了过来。辅导员告诉我,因为药物进步,王老师身体的木僵症状已经不见了。虽然,我努力地介绍着自己和谈起当年的点点滴滴,只是,王老师听得一脸茫然,往事似乎已然不复记忆。但我不知道,所遗忘的,是否也包括那段刻骨铭心致令精神崩解的爱情?
王老师都50岁的人了,他早应该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庭和事业,而他却仍然待在教养院里,从冒牌的史怀哲接案即今,忽忽20余年,不讳言的,辅导并未成功!我想:时空变了,咨商的范典也已转移,或许,我该再找个机会回教养院一趟,邀那年轻的辅导员和王老师,深刻地交流交流那谈不上永恒的爱情,以及值得追寻的家庭、事业与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