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触景生情,小船漂漂荡荡的,在茫茫的江面上,被风吹着,不知道要往哪里?因此苏东坡有种幻觉,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好像要脱离尘世,自由地飞到天上,变成神仙。」
「妳说妳怕向承叶,为甚么呢?」竹君问她。
「他让我觉得自己很柔弱,而他却是那个主宰,所以每次看到我就想逃。」馨云的表情很复杂。
「那若澄呢?」
「他不一样,跟他在一起我觉得很自在。」馨云微笑。「他很体贴,我不需要全神戒备,待在他身边我可以静静地一整天都不说话。」
竹君有点懂了,只是眼前这个小姑娘还没弄懂自己。二人沉默地享用着餐点。
又过了一会儿,竹君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妳要不要先跟向公子说说妳的故事?」
「为甚么?」馨云满脸的惊愕。
「妳不是认为这样的经历会吓退妳的追求者吗?向公子不是妳头号讨厌的追求者?」
馨云想了想。「也许我会这么做。」
对向承叶揭开这样的旧疤似乎没有甚么障碍,可是她无法忍受在事事完美的若澄面前,展现任何一点瑕疵。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竹君希望自己没有看错。
***
虽然在各种电影里看过很多私人飞机,但直到竹君踏上了艾利克的私人飞机时才发现,私人飞机还真的有满多特别的地方。
首先,机舱里的座椅没有重复的样子,其中还有一个座椅是只恐龙的造型。不用多想,那一定是艾利克儿子过去的专属位子。再来是窗户,一般民航机的窗户都很小,阻碍了大部分的视野,如果被分到机冀的位置,那就根本没有任何视野可言。
可是这架私人飞机的窗户却是大片窗,这使得飞行的质量大大地提升,也使得长途飞行的感觉,变得自由自在,而不是压抑拥挤。至于飞机上的卧室与厨房,碍于空间问题,就显得比较平常。
当飞机平稳地飞到一定的高度后,艾利克和机长威廉从驾驶舱里面走出来,副机长接替了机长的工作。
「这位是威廉,我们的机长;这位是白竹君小姐。」艾利克用英文为他们介绍,二人客气致意。
「刚才起飞时非常平稳,您的技术很好。」竹君向威廉说道。
威廉笑着和艾利克交换一个眼神。「谢谢女士的赞美,我多么希望刚才坐在驾驶座的人真的是我呢!」
竹君转头看看艾利克。
「刚才是我驾驶的。」艾利克笑着承认。
「你有执照的,是吧!」竹君无意义地追问。
艾利克低头用鞋尖划着脚下的长毛地毯。「算是吧!」有些法令,他是不看在眼里的。实力才是他相信的东西,文凭与证照只是空名。
「听艾利克说,妳对中国古典文化有很深的认识,而且很会泡茶。」威廉把他刚才从艾利克那里挖来的有限情报拿出来现学现卖。
「我的英文能力有限,很难表达自己的意思。我只能说,在中国悠久的文化面前,自己是卑微渺小的。」
「妳太客气了。希望妳这趟飞行愉快!」威廉转身回到驾驶舱。
「累不累,想睡了吗?」他穿回西式的衬衫与西裤,可是外套是她帮他订制的对开襟唐装,两面都可以穿。现在他身上这件是外黑内黄,袖口翻出鲜艳的明黄色,很抢眼。在古代,这个黄色可是只有皇帝能用的。
竹君摇摇头反问:「要喝茶吗?」
艾利克点点头。竹君走到吧台,随机的空服员约翰是位来自菲律宾的空少,协助她找出茶壶与杯子。
艾利克带着她在会议桌前坐下。「既然妳还不想睡,帮我解释一下妳的〈赤壁赋〉吧!」
他拿出一迭文件,递给她一份。她翻了一下,发现上面二张是中文的前、后〈赤壁赋〉内容,后面一迭则是英文的翻译。
她整整思绪,该从哪里说起呢?「你为甚么对这两篇文章这么有兴趣?」
他耸耸肩。「妳特别写成书法作品挂在房子里,那一定是很特别的,我不想只把这件作品当作是画作。」看不懂的书法,也只能欣赏它线条的流动,当成是图画了。
「好吧!我只能按照我记忆中的内容来解释。」
「苏东坡写这两篇文章时,大概就是你现在的年纪。」竹君看着艾利克的眼神荡着一丝他捉摸不定的深意。
艾利克抬抬眉,更添加一份好奇心。
「他是个很有天分的人,文章写得非常好,但是他的官运很差,原本是个可以当宰相的人才,却经常被陷害,几次被贬,离京城越来越远。等到有一天,皇帝想起这个人才,想要重新任用他时,他已经年老重病,后来死在返回京城的路上。」
「所以说,上帝是公平的。当一个宰相有甚么用?最后他的那个王朝不是也毁灭了吗?但是他却成了千古名人,留下许多好的文章。」艾利克说。
在欧洲,莎士比亚或莫扎特,一生的生活也都不得意,但却名留千古。至于自己,艾利克相信,无论他捐出多少财富,百年后不会有多少人还记得他,但他的生活是富裕的。
如果能选择,莎土比亚或莫扎特会选择哪一种生活呢?
「是啊!中国人有一句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人在苦难之中,通常都是感慨自己怀才不遇,同时怨恨陷害自己的人。总而言之,就是怨天怨地把责任都怪到别人身上,最后连上帝也敢骂。」
艾利克苦笑,可不是吗?
「但是苏东坡不一样,他的感慨,是为了人生短促。他对于自己的困难,抱着坦然的态度。他认为饥寒穷困是书生的常分,既然是书生,当个穷人是本分。也就是基督教所说的安贫俭约吧!」
「就像是安于苦行僧的生活?」
「可以这么说。」竹君点点头。
「但是我认为贫穷是最大的罪恶,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在破除穷困。妳知道在贫困之下的儿童,过的是甚么样的生活吗?」
竹君点头同意。「书生的穷困或苦行僧的生活,都是一个成年人自己愿意承受的,对他们来说,贫困的生活是一种选择后的生活,因为他们把生活的重心与时间都花在和赚钱无关的事情上,那也就应该接受贫困的生活,不以为苦。」
「说回来〈赤壁赋〉吧!那是他再次被贬之后,和朋友同游赤壁,第一次是秋天的时候。」竹君开始逐句讲解前赋。
「苏东坡有很多作品都和月亮有关。这次是月亮最圆的一天,黄历的十六日。」她确认艾利克了解「黄历」和「月亮运行的关系」之后继续解释。
「他和朋友荡着小船,在赤壁下游览。对苏东坡来说,酒当然是少不了的。所以他们就在月下划船、喝酒、吟诗。」
「不赚钱的日子过得还真悠闲哪!」艾利克既是妒嫉又有些轻视。
毕竟他一生的志向就是当个企业家,每分每秒、每笔收入,都该善用在工作与投资之上。忙碌是必然,休息是堕落。如果不是夏绿蒂的那场悲剧,他此生大概都不会停下步伐。生活就是一段段工作之间短暂的休假,然后再投入工作之中。
「现代有很多人都是到了身体出了状况,才停止在事业上的追逐。苏东坡是因为和他的同事以及老板相处出了问题,因此停止在事业上追逐,都是被迫。但人总要活下去嘛!所以就苦中作乐罢了!」竹君提出她的看法。
艾利克不置可否。
「因为触景生情,小船漂漂荡荡的,在茫茫的江面上,被风吹着,不知道要往哪里?因此苏东坡有种幻觉,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好像要脱离尘世,自由地飞到天上,变成神仙。」
「谁不想呢?脱离人生的苦难,回到天国去。」
「并不是每个人都想去天国。」竹君看看艾利克皱起眉头似乎不表赞同,于是进一步解释。
「基督教世界不讲轮回,在我来看有点像是佛教里『即身成佛』的理念。那就是人只有一次机会,只看这辈子,要嘛就上天堂,不嘛就下地狱。但在东方大部分的人认为『即身成佛』根本是不可能的,凡人只能进入轮回,而不是回到天堂。」
艾利克思索了一下:「所以妳的意思是说,在东方有许多人只想着下一辈子轮回的结果,而没有死后回到天上的想法?」
「是呀!对你来说很奇怪吧!」
「我希望不要有轮回,因为转到哪里都不是你自己决定的,如果不幸转成一头猪,那可就糟了!」艾利克笑道。
「是啊!所以相信轮回的人,有很多人吃素,就是怕吃到转生的亲人。」竹君半开玩笑地说着。
但艾利克却像晴天突起阴霾。「我受不了这样的说法,太残忍了。」
「对不起。」竹君无奈,知道他想起了甚么。但这六道轮回,并非她能左右。
艾利克却立即为自己的态度感到抱歉。「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的反应太激烈了。」脸上阴霾稍霁,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道:「我们刚才说到......喔!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