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母亲在医院当了四年的植物人后,最近辞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这个消息,妈妈在参加一个营队后的第四天,因为联络不到,我就很想念她,可平时我并不是每天打电话回家的人。听不到妈妈的声音,不知怎么想起了去世近三年的父亲。人死后,就一点点的消息都无从打听,彷佛烟雾的散尽。我要怎样才能知道爸爸过得好不好?......
记得有一次,妈妈在菜园一边种菜一边说,将来这块地还有房子都留给你,你老了以后就不用怕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我蹲在妈妈旁边,只希望田产交给我的那一天永远都别到来。妈妈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如果老家没有了母亲,家还能称其为家吗?亲情的自然、恒常,身为子女在父母身边感到的自在,是其他任何一种缘分都取代不了的。
我目睹父亲骤逝,一向活泼可爱的母亲整整失智三天、入院打镇静剂的情景,心里受到了无法言喻的冲击。也许从那时候起,为了保护自己免于情感上可能面临的撕裂之痛与躲避爱的重量,我并不像一般女儿跟母亲那么的亲密,反而有意无意地保持着些距离。妈妈很羡慕别人家的母女上街都会手牵手、女儿晚上会陪妈妈一起睡觉、对妈妈温柔地嘘寒问暖等等。我都没这么做。甚至每当假期结束北上,妈妈跟我说她会很想我,我不是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一副相当「冷静」的样子。我不要别人太依赖我,我也不愿意那么爱别人,我怕如果有一天要分离了,我该如何承受那种失去?母亲不只一次抱怨我的「冷」,她单纯的想法大概很难理解我害怕亲密的恐惧。
妈妈72岁,可是直到现在都还是她做饭给我吃。她偶尔品尝被我炒得难以下咽的菜,心中还是安慰得不得了,开心地赞美我这个迈向中年的女人:「比较长大了喔!」
我常揶揄妈妈,在这个小村庄,她可能是唯一在家也会化妆的黄金女郎。她对生命的热情也表现在上完日文课,回来后用厚纸板自制教学闪示卡,要我抽考她五十音的认真。很多次妈妈老人学苑的回家功课是写作文,她戴起粉红边框的老花眼镜,坚持要我坐在她旁边出馊主意。在乡下静静的夜晚,母女两人在台灯下,多少也培养出了一些革命情感。妈妈常常写一两个句子就要查好几次字典,有一次我感到很不耐烦,就一边读着十四行诗,一边信口胡诌。妈妈写着写着,突然停下笔,清了清喉咙,从镜片上方看着我、指着前方置于音响上头的那盆花:「你看这花,插得漂不漂亮?」我点点头。「你会炒一桌营养又好吃的菜吗?」我开始纳闷为何问这些无厘头的问题时,妈妈郑重地摘下使人无法窥视她眼神的厚重眼镜:「我除了文学不如你,我哪一点输你?就是只有写作文的时候要求你!」她恨恨地说。
我也不是万能先生,例如遇到老太婆学英文。每每看到妈妈口沫横飞、龇牙咧嘴地依照公然印在教科书上的「提示」,用台湾国语念着她专属的「mother tongue」:「花枝鱿鱼面」(What's your name?)、「淑丽」(three)的时候,我根本就没辄!
有一次妈妈隔天清早要出门,当天下午回来。为了怕我饿肚子,前一天晚上巨细靡遗地交代明天早上、中午各要吃甚么、食物已先准备好放在冰箱哪一格、食材怎么怎么料理,如果还饿,还有甚么甚么可以吃,讲得好像要出国一个月一样。我躺在藤椅上,看着妈妈站在我面前比手画脚、表情丰富、中气十足地讲了半天,觉得煞是有趣。天下除了父母,还有谁会那么时时护着、关心着另外一个人须臾的幸福?
当天晚上我刚熄灯就寝,妈妈经过我的房间,在微明的走道上停了下来。她站在房间敞开的的圆形木窗前,向房里探了探头,大概是想看看我有没有好好睡、被子有没有盖好。她费了一些气力伸长脖子、向黑暗的房里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儿,确定我已安然在床,才轻轻地转身离开。我在被窝里看着妈妈微胖的身影在窗前的一举一动,我不知道这是一种甚么样的牵挂,让一位老人家所怀抱、所散发出的爱与关怀如此满溢。我打开我的心接收着这一切,在山上寒意沁人的夜晚,温暖入眠。
妈妈每次收到《看》杂志,都从后面看起,只因为我是她的女儿。我写的每一篇文章她都戴起眼镜、用手指着、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我知道她是我最忠实的读者。东方的亲子关系中,尤其当孩子渐渐长大,会跟爸妈讲心事的大概不多。母亲透过我的文章才知道我的脑袋瓜到底在想甚么,在字里行间重新认识从小就离家在外的我。今年母亲节前夕、「惠风文集」专栏满周岁之际,我想我该鼓起勇气,告诉母亲一直深藏在我心底的话:「妈妈,我也很爱妳,可是我说不出口,我还需要好好地学习爱人与被爱。我仍旧是妳的小女儿,妳也永远是我的好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