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台湾政坛人士在电视访谈节目中,谈到小学时父亲因政治事件入狱,学校老师对他的态度一时之间从宠爱转为歧视,他的心中因而受到的伤害。大意是,本来他当个光鲜的乐团钢琴伴奏,爸爸坐牢后,老师给他的乐器变成一个破旧的手风琴,上面还沾粘着昆虫尸体与蟑螂屎。这件事情让他小小的心灵受到相当大的震撼,他「觉悟」到做人一定要有权有势,才不会被欺负!
看到这儿,我觉得很难过,现实的无情冷酷可以让一个孩子在小小的年纪就失去天真。我想其实我们从小到大,都不知道失去了多少纯真而不自知,也不以为意。也许是这个特质对「出人头地」没有甚么显著的帮助,但「单纯」对增加幸福感却不可或缺。书店里充满着教人如何「快乐」的书,可我们平时的作为却又常反其道而行,为甚么这么矛盾呢?
人心永远都是肉做的,昔人对人情冷暖的感受,与今人无异。谈到「势利」,古今皆然。战国时期苏秦的际遇,堪称其中代表。刚开始苏秦主张连横,想要帮助秦国兼并六国,但游说秦王的奏折上了十次,连横的主张还是没被采纳。此时他已经「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只好「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状有愧色」地回家。想不到回到家,妻子不帮他缝衣服,嫂子懒得做饭给他吃,连老爸老妈都不跟他说话!「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
后来经过了「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的努力,苏秦推行合纵策略成功,「庭说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伉」,显赫无比。当他要去游说楚王,经过洛阳的时候,「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接下来苏秦的感慨可说是真切地反映了名利加诸于人心的沉重,他长叹:「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忽乎哉?!」
今年过年期间,难得与大哥相聚。兄妹俩聊着聊着,躺在床上的大哥,望着天花板幽幽地说:「以世俗的标准来看,我们家的小孩都是没有成就的。」大哥的年薪早已过百万。有一位朋友,部属皆为著名大学的硕、博士,私底下他跟我抱怨工作没甚么成就感;一位在员工千人的组织担任最高首长的友人也认为自己的官不够大。兄长与朋友的事业成就不免让我感到内外交攻的压力,但我也很困惑:到底事业要多成功才算成功?官阶要多高,官才够大?没有「成就」的人又该如何自处?人生果真是永无止尽的竞逐吗?
与文章一开头提到的那位政界人物孩提时的遭遇相比,我成长中的记忆就温馨多了。中学六年,我就读于一家私立女子学校,这所学校在那个年代甚至被当地人称为贵族学校。我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昂贵的学费是爸妈公务人员的薪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每当有同学过生日时,寿星会发给全班每一位小朋友日本制的文具或舶来品庆生。他们送的铅笔、簿子或小饰品,印刷、设计都好精致,颜色鲜艳,图案也吸引人,但我并不因此觉得我的「小天使」铅笔就比较不好写,也不会觉得自己比较「穷」而感到自卑,心中没有比较的观念。到同学家玩,她跟我说厨房那组原木的圆形饭桌椅价值几十万还是近百万。我对那个定价没甚么概念,只是非常着迷那四支椅脚上雕刻的原始人面图腾,粗犷奔放,是如此迸发着野性的呼唤。那价钱背后代表的财富地位对一个小女生不起作用。
我很庆幸初中导师不是「势利」之人,她遏止了同学间互相比较谁送的礼物比较好的浮华风气,并对我的朴实赞赏有加。但当时我可能真的太呆了,不知道为甚么被夸奖,不知道我到底是具体做了甚么事才被称为「朴实」。
啊,我离这段纯真岁月真的很远了啊。进入社会后,在意头衔、在意收入,光是与人比较这两项,皱纹就可以多出好几条。有一回我与两位朋友共乘出租车,其中一位放在包包里的小水壶漏水,她赶忙将里面的东西清出来,我们则赶快递面纸给她。男性友人说:「要不要送洗啊?......你这包包要不要三万块?」她顿了一下,低声说:「不止啦。」我一听,突然间感到非常对不起那个圆筒状的亮黄小提包,在我这个土包子眼中,压根儿没想到对它多看一眼。现在想想仍然对自己的不识货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也庆幸「名牌」对我作用不大,因此我不受它的制约。
有位朋友大学主修音乐,毕业后至今一直从事音乐教学的工作,从未在公司上过班。每当我演奏她旋律清新的创作曲,总是十分愉悦。有一次我与她聊起与企业界友人的互动,她说:「总经理?这表示很『大』的意思吗?」我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她的年纪也不小了,可头衔竟然对她丝毫不起作用!她不受职称的束缚,也因此她未曾受过我在意名位之苦。
成年人不可能变成或伪装成小孩子的一无所知,或自绝于社会互动。思想上愈能超脱、愈达观,生命的道路将愈开阔。到底甚么才是最适宜的生存状态?我想与读者分享泰戈尔《漂鸟集》的第299首,也许这位诗哲所言可以引发我们的一些思考吧:
上帝期待世人
应用智能拾回童年。
God waits for man to regain his childhood in wisd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