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小吃店,迎面而来一只身着红色亮面棉袄背心的拉布拉多:米黄的毛发一根根工整地贴着发福的身材,咖啡鼻水亮水亮,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招呼来客。牠神态雍容地走动管理,尾巴像八仙中钟离权的蒲扇,悠然搧动。
「好,马上好!外带请等一下!」「二十元找你,谢谢!」「先生你要不要加辣?」与忙得焦头烂额、挂着围裙,手脚没得一刻闲的老板、老板娘一对照,彷佛牠才是监工的主子。
隔壁桌的菜来了。鸡汤一上桌,这只狗马上像欧吉桑发足跑百米,闻香奔来!牠突如其来的矫捷,让我大吃一惊。三两下牠已在桌旁坐定,吞吞口水、舔舔嘴巴,蓄势待发。男客人虽然知道身边有狗想分一杯羹,仍自顾自地忘情啃着鸡肉。只见这只壮硕的成犬盯着这位客人的鸡肉,眼光中满溢的乞求与哀怜简直要流了出来,泪光闪闪,彷佛在泣诉:「拜托给我吃一口!」牠对自己的前倨后恭不以为意,也没有以身体莽撞地打扰男客人,只是以澎湃的渴望直视着他,期盼鸡汤像海水退潮,一古脑儿地全灌进我拉布拉多的胃里。
客人还是大块吃肉,舍我其谁,毫无分享之意。我着迷于牠会说话的眼神,我看着狗,狗看着他,终于这条视线化成钓竿勾起一块肉,以极美的拋物线甩进了狗的嘴里!就像电影《食破天惊》中的食从天降,牠头一偏,眼神坚定、角度精确地紧紧箝住肉块,整块肉顷刻间骨碌碌吞下肚,一滴汤汁都没有浪费!美梦成真,果然是Every dog has its day.
我在心里暗暗替牠叫好,心想这出戏大概可以先告一个段落,哪里知道狗先生清清喉咙,调整一下坐姿,正色等待第二块肉的到来。我对此举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因为这位客人颇具大胃王的架式,自己吃一碗可能还嫌不够。但是这只内在、外在都令人惊艳的狗,以老虎环伺猎物的专注与沉稳,以楚楚动人、毫无尊严的哀求,不多时再度迫使男客人就范。
看到这儿,我真想拍桌子叫好,因为我在牠身上发现了人类向往或尚未具备的优点。第一是没有自尊;第二,无与伦比的耐性;第三,锲而不舍,永保乐观。
第二点与第三点,是耳熟能详的成功守则,不过如果这两点这么容易做到,先圣先贤何须以无与伦比的耐性,锲而不舍地耳提面命?而第一点,敝人认为与个人的快乐指数、幸福感关系密切。想想有多少时候我们都是因为把自己看得太重而闹别扭?如果自我少一点,自尊心不要那么强,很多原本不愉快的事轻轻一笑也就过了,一笑解千愁喔!
普遍来说,大概没有一种动物像狗那样与人如此亲近,从语言的使用就可一窥端倪。英文里面有关狗的词组不少,虽然指涉不一定都是正向的。如悲惨的人生是a dog's life。讥讽别人「老狗学不了新招」:You can't teach an old dog new tricks. 我们说这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翻成英文变成狗吃狗的世界:It's a dog-eat-dog world. 咱们的「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爱屋及乌,连他屋顶上的乌鸦也一起爱,到了英文变成「爱我,也要爱我的狗。」Love me, love my dog.
狗大约在一万年前被人类驯养,因为牠们对人很有反应,脸上的表情会变化。被人类直视时,不像狼会把目光移开,狗也会依样注视我们。而且牠们愿意工作,打猎时尤其管用,在当时常与主人合葬。
不同时期,不同文化,狗的遭遇可谓天差地别。据《纽约时报》的报导,在古代一神教的宗教文献里,狗可不是甚么好东西,常常出现在菜单上;阿兹特克人还特地养一种没毛的狗来吃。在南韩的市场上,宠物狗与食用狗紧邻并售。而今,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犬类势力大大抬头。这几年萧条的经济虽然使动物弃养数增加,2010年美国的宠物业还是赚进了550亿美金。这些白花花的银子究竟是怎么花的呢?
养尊处优的狗拥有具伸展台时尚水平的雨衣、泳装、皮靴与毛衣,晚餐吃雉肉与脆皮烤鸭,佐以有机南瓜与牦牛奶。宠物心情不好时请灵媒从中沟通开导,必要时喂以抗忧郁剂,医疗保险更是不可少。
大凡太好命就会引发一些不必要的富贵病,然后为了解决这自找的麻烦,带来更多的麻烦,当然往好处想是可以提振景气。例如狗吃得太饱而胀气,主人可以去买售价28美元,名为Fart & Away的芬香疗法蜡烛助其排气。如果宠物哪天病重仙逝,花个至少一千美金就可以把牠冷冻干燥,变成木乃伊。这样看来,综观狗的一生,a dog's life 一点儿都不悲惨。
中国的狗命运更戏剧性。《纽约时报》报导指出,约二十年前,在中国吃狗肉很普遍,养狗当宠物一度为共产党所禁止。如今在北京,可以看到专为狗开设的美食店以及游泳池。而一只得奖卖出六十万美金的西藏獒犬,回西安新家的排场是出动三十辆的奔驰车队护送。
狗儿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今昔对比的差异会如此匪夷所思。我们一厢情愿加诸在狗身上的华服与各式豪奢,展现的尽是人类的虚荣,而狗,自始至终都只是单纯地想成为人类的好朋友而已吧。主人的贵贱何曾影响到牠们的忠心?在人与动物的关系里,往往又是谁遗弃谁?让狗好好地当一只真正的狗吧,人也回归离中道不至太远的生活。套句美国女演员Martha Scott说的:「不要犯下把狗当成人的错误,否则牠们就把你当成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