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台湾媒体界最轰动的大事,当属「901反媒体垄断大游行」。该游行肇因于「旺旺中时并购中嘉案」(旺中案)以及后续所引发的「走路工」事件。
旺中集团一系列被认为违反新闻伦理的事件,除引发外界强烈抗议外,也导致《中国时报》副总编辑何荣幸辞职,总主笔倪炎元、副总主笔庄佩璋申请退休,记者游婉琪请辞等旗下媒体人挂冠求去的风暴。
其中曾在脸书上撰文「我见我思:北风与太阳」、「春天回来──我们在中时体制内的改革努力」的《中时》副总编辑何荣幸,尤其受到广泛关注。
8月31日,就在「901反媒体垄断大游行」前一晚,何荣幸受邀到「反媒体巨兽青年行动营」,对台下四十几位学生讲述他游行前夕的心情。
何荣幸谈起1994年的9月1日,他曾参与台湾媒体改革史上第一次由记者发起的大游行。那次是为了抗议《自立晚报》经营权易主,以及争取台湾第一份《编辑室公约》。而18年后的同一天,他又要参与另一次由记者发起的游行。这是他辞退《中时》副总编后,第一次对外发表公开演讲,感动了不少关注台湾言论自由的年轻学子。
以下即为演讲的主要内容:
我今天来其实心情最复杂的是,18年前我们就办了一场游行,没想到18年后还得来办一场这样的游行。18年前我们办「901为新闻自主而走」游行,那天是台风天。
我还是讲一下18年来这两场游行的时空背景比较,看看我们新闻界怎么走过这18年,还是有它的意义。
18年前为何会引发那么大争议?
18年前那场游行是因为自立报系(前后包括《自立晚报》、《自立早报》、《自立周报》、澳洲《自立快报》等)要从台南帮的手上卖给三重帮的台北市议员陈政忠,也就是从一个财团卖给另一个财团。
从现在来看,我们会觉得不过就是财团卖财团,那为甚么18年前台湾社会的气氛会那么激动?原因是原本经营自立报系的台南帮吴三连,他一辈子无党无派,没加入任何政党,虽然他隶属的台南帮一直到现在,但是大众对他不会有太负面的印象,在他的经营之下,早年的自立报系满能够坚持独立自主的编采风格,而且在很多关键的时候,当年的自立报系都发出至少相对持平的声音,很多社运的新闻只有当年的自立愿意报导,中时、联合主流都不报,所以在那样的氛围里大家很珍惜自立报系。
结果有一天突然说要卖给另外一个财团,你知道原本那个财团比较不会踩到台湾社会的红线,新入主的财团可能三不五时就会踩到新闻自主的红线。自立报系自主的编采传统很可能毁于一旦,所以大家就受不了,于是上街头。
当时酝酿很久,我和几位朋友组了读书小组,不断地关心台湾媒体的发展、台湾媒体工会的问题,后来碰到自立事件之后,就共同发起抢救自立,刊登广告、新闻界联署,跟一些学者和自立报系的员工里应外合、团结合作,最后催生了那场901为新闻自主而走的游行。
台风天游行催生记者协会
那天是台风天,天气很糟,加上这是台湾有史以来第一场记者自己办的游行,所以人数不多,记者本身两、三百人,和来插花的政治人物和各界人士,加起来大概三、四百人。
因为是台风天,我们到游行的前一个晚上都还在挣扎隔天要不要照常办游行,如果隔天商店招牌砸下来,新闻焦点就不会是游行,而是哪个记者被K伤了,变成社会版头条。
到了晚上11点,最后决定照常办游行,但我们更改游行路线,原本游行路线比较长,后来改得好短,我都觉得那个还叫游行吗?后来改成从中正纪念堂门口(现在的自由广场),走出来沿爱国东西路走到济南路自立报系的门口,再绕到立法院前面,好小一圈,跟明天要走的路线比较起来,大概十分之一吧!可是不能怪我们,这是因为台风害的。
最后游行到达立法院之后,我们召开记者会宣布成立台湾第一个由下而上的自主性的新闻专业团体,也就是后来的台湾新闻记者协会。
游行目标未达成很多年轻的心灵却受感动
那场游行希望阻止三重帮买下自立报系,游行是彻底的失败的,无法阻挡经营权转移,让自立报系走入历史,是台湾新闻界很大的损失。可是那场游行同时催生了很多年轻的心灵,在不同的专业组织、在不同的媒改团体里一路走过来,像是学生团体「传播学生斗阵」,或是台湾新闻记者协会1995年成立,到现在也走过了17年。
这些组织、媒改团体,以及后来我们都参加的,不管是早期的「无线电视台民主化联盟」,或是后来的「媒体改造学社」,总之18年前那场游行感染了很多年轻的心灵。
我一直觉得,我在年轻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在台风天要办游行,只为了要阻挡其他的媒体不要卖给另外一个形象不好的财团,我一直都觉得这是我在当年轻记者时最棒的一件事情!
18年后我再回顾当年记者生涯菜鸟阶段的这段历程,还真不记得当时报导过甚么新闻、写过甚么特稿。当然有一些比较大的新闻会记得,但是不会在我的生命中留下太多重要的轨迹。
现在回想起来就是参加那场游行,就是因为在那场游行里受到那种感染跟洗礼,这不是一天的事情。那场游行结束之后,这样的感染和洗礼,让你结识一群很重要的朋友,让你觉得在这条路上走的方向有一个更清晰的,虽然还是模糊的、但相对清晰的,告诉你甚么事情该做、甚么事情不该做的小小勇气,我觉得都是因为在年轻时做过这样的事情。
结识革命伙伴 在职业生涯里相濡以沫
我觉得还有一层很重要的意义,今天在座的各位,都会在明天这场游行里认识很多新朋友,对我来讲那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也就是相濡以沫的部分。
我这几年不断跟我在台大新闻所授课的学生强调,有志于新闻工作的人,永远都要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是很单薄的,要靠你一个人的道德良心、靠你一个人的专业良知,想要在这条路走很远,太辛苦,不容易!
那怎么办呢?大概没有其他好的方式吧,我们虽然喜欢挂在嘴巴讲「莫忘初衷」,但那种道德的召唤,没办法帮你走太远的路。因为这个环境很恶劣,这环境拉你向下沉沦的力量很强大。
那怎么办?我一直到现在都觉得,在当年901大游行认识的那一群好朋友,非常非常重要!他会在你生命中不同的时候,形成有形或无形的监督力量。
用具体的话来讲,各位要参加明天的九一大游行,不管你的旧朋友、新朋友有一天彼此进了新闻界,再过下一个18年,你们在不同媒体遇到的状况,要做抉择的时候,我觉得你会跟我有一样的感受。即使没有常联络,你也会想到,当年跟我走游行的这些好朋友们,我做这个决定,他们能不能接受?
我现在在媒体里碰到这件事情(走路工事件),如果我不说话,我会不会觉得对不起当年一起走游行的这些伙伴?他们没有真的跟你开口,也没有真的跟你说甚么,可是在我记者的生涯里,有一群这样相濡以沫的朋友,比甚么都重要!
他比较可以帮你跳脱诉诸个人的道德良心,当社会在对记者喊话说:因为你是第四权,所以你必须有比较高的道德良心,你必须有勇气跟老板说不,你必须有勇气在你媒体犯规踩红线时,说:抱歉,你踩红线了,我要出来纠正你。
可是我们每个人在当上记者前,跟其他记者有甚么差别?怎么会有一天你多了一个记者的头衔,你就比别人多了一个道德的标准?或是说比别人多了一些勇气?哪有这种事情,这是社会赋予你的期待。但是基于人性,一个本来不勇敢的人,会因为当上记者突然勇敢起来吗?不会有这种事情!
那如何让自己试图坚强一点、勇敢一点?不管你们以后是不是要当记者,你们进入任何一个行业,在我看来都是一模一样的情况。
跟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形成这种相濡以沫的关系,共同去完成一件事情,它可能是一场游行,可能是一场运动,可能是一个我们最早期在做的读书会,可能是大家共同策划一本书。
这样共同建立起来革命情感,会让你今后在这个领域发展的时候,不管你是不是跟他常联络,甚至于你不用直接问他的意见,你隐约都会感觉到背后有一堆眼睛在看你,那些眼睛就是你曾经共同一起走过的伙伴,那些伙伴代表的是无形监督的力量。
尤其是你今后在传播界发展的话,像是遇到不管是「黄国昌事件」,或是「淫少事件」,或是其他媒体大大小小碰到的事件,当你想:我该不该忍受下去,我该不该采取行动的时候,你会觉得有一些朋友彼此在相濡以沫、相互监督。
若你完全堕落了,或对有些事情你完全不作为,你自己都会觉得,当年一起走游行的这些朋友会怎么看我?我可以对不起其他的人,跟其他人说:请你们体谅我、我很辛苦、有经济压力等。可是只有对这些有革命情感的朋友们,是不必去讲那些虚假的话,要回归自己真正的内心,你今天做了这个决定,你这些好朋友会怎么看你,或许会觉得:你没甚么变嘛!就是当年那个傻傻的人,或者是:只过了18年你变了这么多。
另一方面,何尝不像我说的:你要一个人坚持下去,真的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但有这样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可能在其他媒体,他可能在传播界,甚至于后来转行,但是有一群这样的朋友,彼此打气、互相监督,彼此就可以在人生中走比较长远的路。
我在来的路上不断在想,18年前的游行和这次对我有甚么意义?对我这个18年历经两场游行、感触非常深刻的人来讲,我觉得最大的意义,就是有一群朋友共同走过那条路、做了某件事,那么这些朋友就扮演着互相监督、互相影响、互相鼓励的角色。不用常联络,但他会帮助你在人生中走比较长远的路,我觉得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