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厨房的大片窗户看出去,竹君一边整理着今天的食材,一边看着泳池里的艾利克。他的身材极好,宽肩、细腰、窄臀,看得出来是长期以来游泳的成果。很明显的,他是一个自律很强的人,每一百公尺变换一种姿式,绝不出错:自由式──蛙式──蝶式──仰式──自由式......
这些天他都穿着长袍,很自在地在屋子里走动着。有时看着他,竹君会觉得艾利克根本就是个中国人,那些欧洲人的特征似是越来越淡了。
「所以说,人的眼睛真的有很强的适应力,人的心灵则有很强的扭曲能力。」明明是一个红发蓝眼的荷兰人,她竟可以把他看成中国人。
终于,他离开泳池。她看着他穿上浴袍。她猜不出他的年龄,大概40上下吧。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他不过圣诞节,新年也没有要求甚么特别的菜色。这不是西洋人最重要的节日吗?他吃饭前也不祈祷,猜不出他究竟有何宗教信仰。不过既然明天是除夕,那就让他知道甚么叫围炉吧!
她打电话拜托花店的学生小玉帮她张罗所需的东西。「让快递送来吧!快过年了,我知道妳们正忙呢!」
「没问题,我也是打几个电话就得了。」小玉是个开朗的女孩,办事很利落。
几个星期以来,这个屋子静极。没有音乐,也没有电话铃声。做为现代人,她是个怪胎吧!她不使用手机,也不会上网,一旦过着这种幽居的生活,还真没有人可以联络得上她。咦!她突然想起馨云。
「妳还记得要打电话给我!」竹君这个女人大概是世界上唯一可以让她暴怒的家伙。
「对不起!对不起!」面对生气的人,最佳的策略不是找借口抗辩,而是直接拿出最低的姿态,这才是平息怒火的最佳快捷方式。
「妳干嘛不办个手机!现在是廿一世纪了!妳连我的演唱会都忘了!妳还算甚么朋友!」馨云气炸了。
竹君苦笑,她真的忘得一乾二净。事实上,她只是模糊地知道在山上待了快一个月了,如果不是今天出门,还不知道明天就是除夕了。屋里没有月历,她也没有使用月历记事本的习惯。下次出门要记得买本桌历回来。
「妳那边电话几号,怎么没有来电显示?」馨云刚才还差点不想接电话。
「我......我不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竹君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
自从父亲去世,她的生命里再无牵挂。卖掉房子帮那个人还债后,她甚至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一点也没有痛失住居的不安,反而是无拘无束的自在。她没有甚么人必须要报平安,也没有人必须对她报平安。正是这样的意识影响,她对于这里的山中岁月,才能过得这么自如。压根没有想过要查一查这里的电话号码,因为查到了,要告诉谁?
「输妳太多了!」馨云叹气!「今天我不管妳用甚么借口,晚上我一定要见到妳。」竹君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比她自己的姐姐还亲,被她这样彻底地忽视,真让人难受。「我有事要和妳讲......」语调平缓下来,换上的是撒娇的尾音。
「妳能不能到山上来,我不能离开太久。」竹君问她。
「好呀!妳说去哪?」她愿意配合竹君。只要能多和她聊一会儿。
「文化大学前面的星巴克,7点钟,好吗?我可以留到10点,晚餐妳先吃。」她也很想跟馨云多聊聊。
「好,那就晚上见。」
挂上电话,她突然想起父亲的话:人最好冷淡些,不要牵连、凡事不要挂在心上,这样就不会愤怒、伤心。平静少怒才能养寿。可是馨云,她是不理这一套的。
***
午餐的时间,她再次看到他。今天他选择蓝色的长袍,真好看!她忍不住对他露出微笑。
「怎么?」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襟扣,没有错呀!刚开始他还有些手忙脚乱,现在他已经很熟练了,单手就可以扣上或解开襟扣。而且这身衣服还真的很舒服,他上个星期就已经下了指令,要在「清明上河」游乐园里加上几间中国服饰的店铺。
她低下头,收拾起自己的心情。「您看起来气色很好!」
「哦!」他摸摸自己的脸。是吗?「那要感谢妳的美食以及『补气』茶。」他在餐桌前坐下。
「这衣服的扣子为甚么都开在右边?」他指指自己身上长袍的襟扣问竹君。
她又笑了。「这个传统在中国已经几千年了。中国人以正统自居,所以自称为『中国』,我们老祖先一直认为右边代表好的,左边代表不好的,所以衣襟一直是右边开扣。而且恰巧得很,几千年前和中国人作对的敌人,开襟的位置是左边,所以左边就更加注定是不好的。」
然后她向艾利克解释,甚么叫做「披发左衽」。
「好啊!妳绕了一圈就是在骂我是野蛮人。」
「哪个民族不排外呢?这是人类为私为己的习性罢了。难道欧洲人不排外?」
「妳说得没错,我们也是很多国家,很多民族;今天能够成立欧盟,还是有一群人历经上百年的努力,才能走到这一步的。」艾利克承认,种族歧视与宗教歧视一直是个问题。「但有很多普世价值是高于民族成见之上的!」
竹君点点头:「我同意。即使在战争中,这种普世价值也常在不同的民族冲突里一再地发光发亮!」
艾利克颔首。他不禁讷闷,像竹君这样单纯的女子,何以有这么深的见识。几乎问她甚么都考不倒她。她好像永远都准备好答案放在那里等着似的。
他见过太多女人,美丽的、聪明的、火辣的、任性的、堕落的......但从没见过像竹君这样的,怎么也形容不上的女人。
「妳真的有变化不完的菜色!」他低头看她摆上来的午餐。
几个星期以来,她让他完全处于中国文化与食物里。餐桌上一直没有出现西餐,也没有任何来自西方的食器,他几乎已经忘了咖啡与红茶,这两样陪伴了他快40年的饮料。可是他还是没有机会看看甚么叫「茶人」,工夫茶究竟是怎么喝的。
「今天是牛肉面。小菜四碟。这一盘是酸菜,有点类似德国猪脚的配菜,您可以酌量加到面里。」她为他介绍菜色以及食用的方法。因为看他筷子用得挺好,所以她开始准备汤面给他吃。
「这个呢?」他指着一个小碟问。
「这是花椒油,很辣,但蛮开胃的,可以加一点。」
她看着他优雅地吃着那一大碗牛肉面,淡淡的汗水浮上他的额头。「呼!真好吃!」
想也知道。除非久居台湾而且必须是勇于尝试的外国人,否则台湾的种种小吃,他一定没有吃过。牛肉面就是其中一项。
从他每次踏进餐厅的神情,她猜得到他在与她暗中较劲,他等着看她换不出花样,但她很有把握,至少一年内不会有菜色重复,除非他要求她重做。
她收拾碗盘,递上一杯冰镇乌梅汁。虽然是冬天,但可以解辣降热。她满意地看着他把整杯乌梅汁喝完。
他坐在原位,等着她帮他准备下午的茶,这已经是一种习惯了。不知道今天是甚么补气汤。
仍旧是一壶一杯,放在竹托盘上。
「今天晚餐后,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我想请个假。」竹君开口说道。
他抬眼看看她。约会吗?「没问题。我没事。」
「我会在11点之前回来。」竹君顿了一下。「如果有事找我,我在文化大学入口那家Starbucks。是个老朋友,想找我聊聊。」他那一瞥之间流露出来的寂寞,让她忍不住加上后面那一句话。但他从不出门,又怎么会知道文化大学在哪?还有那满街都是的星巴克?
他点点头,对她的解释不置可否。起身端起茶盘,走进书房里。
她摇摇头,耸耸肩,甩掉肩胛的那阵紧张。她这是怎么了?
收拾好厨房,她回到房间里。准备好电熨斗,开始整烫他的长袍与长裤。她每天都是利用下午他在一楼书房的时间,把干净的衣服送到楼上,顺便整理他的卧室。
挂好他的衣服,收妥他的衣物后,她帮他换上新的床单床套。她曾在饭店里打工,更换床单背套的这些事情自然难不倒她。
接着她整理他的浴室,换上干净的浴巾与浴袍。嗯!浴室里的花该换了。冬季里的蝴蝶兰长得好,待会她该打个电话,让小玉她们挑几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