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展开全身的翅膀,在黛绿的海洋里飞翔。
鸟,鼓动闪耀的双鳍,在宝蓝的天空里戏浪。
我,高卧北窗,览风物、忆羲皇。
身无所有,不代表无牵无挂;心无所有,才是大自在。
目光只要一被牵引,心灵就此折翼,纵使身处山水间,将与困居囚室无异。只是没想到,这次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却是一向逗我开心的大自然。
人生实在有太多的「我没想过」:我没想过会住到偏远的海边、没想过「补偿」我选择平淡生活的是窗外这片千万海景,也没想过当初百般不愿意的入住会演变成今天无法割舍的眷恋。过惯了一进玄关窗外就一片蓝的日子,要找到类似的住所,「甚爱必大费」啊。
此刻读王维的诗特别有感。他在〈竹里馆〉中道出:「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自得闲适之趣;在〈鹿柴〉中安享「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的静美。夕阳余晖投在青苔上的光影,也曾在我心里开辟了一个绿绒绒的清丽世界。不知是否从小因求学离开故乡的山林,无法一尽丘壑之美,已经经历了一次与自然母体剥离之苦,现在好容易得以亲近大地,不想原来只是武陵人「暂游桃源里」。
生平最怕终生的牵绊,而今我着着实实被绑住了,离不开海与天,离不开这片广袤无垠了!
法国作曲家德布西的管弦乐组曲〈海〉,从「海上的黎明到中午」、「波浪的嬉戏」,写到「风与海的对话」。然而这首被德布西称为「三首交响素描」的组曲,却是在一个盛产勃艮弟(Burgundy)葡萄酒的内陆小村中开始构思的。德布西在回给作曲家兼指挥家梅沙杰的信中写着:「你说海浪冲刷不到勃艮弟的山丘,还说这样子我就成了画室中的风景画家。然而我拥有关于海的无数美好的回忆,而我认为它们比实际的大海好多了,只因实际的事物经常对灵性造成过大的负担。」
德布西的〈海〉不是自然主义的写真,而海之于我,除了是灵魂的收容所,更是一位有呼吸、会讲话的活生生的伴侣。晴空下的粼粼波光中有阿波罗永恒俊美的倒影,令我着迷到为他写了一首〈求婚〉。徐徐的水波是最佳心理治疗师,我相信那里存着人们好几公升的眼泪。最熟悉的剪影是海鸟的展翅飞翔,牠们的倏乎而过,从不失误地牵起我嘴角的微笑。最爱听的声响是风吹树叶的低语与小鸟起落的呢喃,最珍贵的礼物是海边缤纷的夕照,大地的容光、水云间的灿烂,常常美得使我只会掉眼泪。而令我最雀跃的是在广阔的天空底下骑脚踏车,纵使周遭空无一人,只有耳畔的风声相随,在自由里何尝没有归属。
只是归属与牵挂似乎总是形影相随。我没见过哪一对父母,真的那么看得开,心口如一地做到:「孩子,就随他去吧!」恋爱的枷锁同样沉重,为得纤毫的蜜,背负不成比例的苦。「长相思,摧心肝。」思念是一种没有伤口的酷刑。居高位者总提醒自己下台的身影要优雅。可即便保持了风度,洒脱而完全不带感伤、酸味、无奈者少。人生在世,能得几分自在?
生命的素养决定了生活的质量。当女人的年华老去,男人的权势拱手让人,仅剩的就是自身的修持,它决定了你的生活态度与广度。而今我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海浪,它从不曾试图训示过我甚么,只是旁观着所有的变迁,身为大地的一分子却又不在其中,无牵无挂。生活中处处都是该修习的功课,人的一生真的是修炼的一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