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理解寂靜的人,不會有機會認識自己。」
「你再多說一些海牙的事吧!」竹君很想多知道一些這個自己將要定居的城市。
「到了那兒妳可以自己慢慢發掘啊!其實海牙到處都是國際性的機構,像國際常設法庭,還有荷蘭會議中心。此外還有不少大石油公司的國際總部也設在這裡,所以有很多大師設計的建築物。」艾利克看著她難得興致勃勃的樣子,像個好奇的小女孩。
「咦!石油公司的國際總部?這就是為甚麼那個阿拉伯王子會搶先標下你的第一個晚餐的原因嗎?」竹君聯想起來,艾利克顯然也懂得石油產業!
「很聰明。」他笑著點點她的鼻子。
竹君看著他認真地說道:「你知道嗎,不曉得為甚麼,我一直覺得荷蘭人給我的感覺很像台灣人。」
「為甚麼?」艾利克笑了起來。「很新鮮的說法。」
竹君沈吟了一會兒。「很難解釋,或者這麼說吧,兩個地方有許多相似的點:土地面積、人口總數、缺乏資源、海洋國家、造船業、高科技;台灣也是花卉的重要輸出國,主要是蝴蝶蘭,占全世界總量的一半以上,在這個領域是荷蘭的強勁對手。」
竹君想一想又接著說:「還有電視節目,這裡的電影、影集甚至是兒童節目多是美國或英國的英語節目,跟台灣很像。」
「台灣每年都有颱風,每次颱風一來,滿街的混亂,可是隔天就會清理乾淨,民眾也習慣了防颱的準備,近年來災害都很低,農作物的損失是免不了的,可是卻少有人員傷亡。這種堅毅的性格,與荷蘭人與海爭地的努力一樣,都是在有限的環境下努力生存。」
艾利克點點頭。
「聽妳這麼分析我也想到了很多相似點,台灣人與荷蘭人一樣友善,而且一樣不注重穿著,性格也很務實,所以街道上的房屋並不講究華麗。」
艾利克又加上一點:「我還知道台灣的水果與水產養殖業的產值也是相當龐大的,就像荷蘭的畜牧業,台灣的水產業也掌握了許多技術。」
竹君點頭同意:「嗯!更相似的是台灣的商人就像荷蘭的商人一樣,足跡遍及全世界。」
艾利克挑出一個最大的不同點:「只有一個最大的不同點是政治體制,荷蘭是王國,台灣是總統制。」
「但民選制度有很根本的瑕疵,參選者要付出很高的競選經費才能贏得選戰。這就造成了參選人與利益團體掛勾的問題,容易造成弊端。」竹君想著台灣內部吵吵鬧鬧的問題。
「每個民主國家都有這種問題,美國、法國都一樣。」艾利克很清楚這些問題。「這些國家領袖所掛勾的利益團體還是軍火商呢!」這樣造成的問題更大。
「所以像荷蘭這樣的王國制度也不錯啊!不必選舉,由國王指定有能力的首相,免去選舉的浪費與族群的割裂問題。」竹君笑著說道。當然她知道台灣是不可能改成王國制度的。
「選舉時的確會造成族群割裂的問題,因為參選人從人們的分裂裡有強大的利益誘惑。即使像美國這樣成熟的民主制度,都免不了在選舉期間造成民主與共和兩黨的支持者做不成朋友,甚至夫妻、父母子女反目。」
「人很傻,不是嗎?」竹君歎道。
「那怎麼解決呢?不如這樣,台灣和荷蘭再次結盟成一個王國,反正三百多年前就曾經是一家人!這樣台灣就能夠成為王國,也不必再舉行甚麼勞民傷財的大選了。」艾利克呵呵笑著。
「我一個人同意也不夠哩!」竹君失笑。
「我們兩個人可以先組成一個聯盟,然後努力生養孩子,日積月累,總會功成圓滿!」艾利克認真說著。
竹君瞪著他看。
「妳不要不相信,當初亞伯拉罕也不相信上帝告訴他的:你的子孫會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時間,時間這個高級生命擁有大能。」他揮著手加強著自己話語的說服力。
竹君卻是笑而不答。
「怎麼不說話?」他握著她的手腕。
「馨云一個人在阿姆斯特丹沒有問題吧!」竹君接不上他的話,只好轉個話題。
「別擔心她,會有保全人員陪著她,還有皮特在那裡。而且一個星期後她就會到海牙來陪妳了。」
「嗯!」竹君輕點頭。
「睡一下吧!今天清晨妳就起來準備了。」他把她安頓在自己的肩上。
竹君突然想起來剛才沒有機會跟奧莉維亞說上話。
「你母親遠從西雅圖飛回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她以前不是也住在海牙的老家嗎?」竹君問。
「這幾天沒有人會打擾我們。母親以後還是會定居在西雅圖,這幾天她會去皇宮陪女王,我已幫她安排飯店了。」
「要不要邀她回來吃飯?」畢竟她是艾利克的母親,也是艾利克能否與詹姆士和解的關鍵。
「我已經恢復她的零用金了,不要擔心她。」艾利克拍拍她的手。
嘆了口氣他接著說:「我約她一個星期後回來海牙老家,我們挑家餐廳見面,一起用餐。」他打算再跟她溝通詹姆士的事情。
竹君點點頭。心裡想著如何幫他和婆婆解開心結。
「睡一下吧!」他自己也閉目休息。
***
車子一滑入老宅前的車道時,竹君第一眼就喜歡上這個綠意盎然的老房子。
「好漂亮的房子!」一下車,院子裡的玫瑰花香就陣陣飄來。司機下車向兩人說了番祝福之語,接著就把車子開走。
艾利克扶著她步上門前的一排石階。他教竹君如何解除門口電子鎖的設定,然後打開那扇巨大的鍛造門。
「依照傳統,我應該抱著新娘進門。」他彎身抱起竹君。
從仰視的角度,竹君看到了大門上的那個魏碑字體的匾額「瀟湘居」,筆力遒勁而古樸。門口還特別種了一排細竹。
她雙手環著他的肩頸:「謝謝你!艾利克!」他把她的名字徹底溶入這個老家,甚至以「瀟湘」為這個老房子命名。
雖然在海牙大部分看不懂中文的人不會明白這些,可是她當然明白艾利克的用心。
「我有沒有說過自己有多幸運可以認識妳?」他大步抱著她進入寬大的廳堂,將她放在潔淨的舞池裡。她踩在古樸的地磚上,環視著周遭的裝飾。
竹君輕輕地點點頭。
艾利克微笑地看著她環顧屋內的裝飾。
「我以為古堡裡都會有傳家的油畫。」她看著鵝黃色光潔的牆壁。
艾利克笑聲揚起,聲音在屋裡迴蕩著。
「是有很多畫像,但都收在畫室裡了。妳可以隨心所欲地打理這個房子。除了改變外觀以外,那必須經過市政府的同意,還要召開公聽會。」
「你重新整理了這個房子?」
「是的,但變動不大。家具大多沒有更換,可是像窗簾、床墊這類都換新了。保全系統也更新了,其他妳可以自己去發掘。」他擁著她在舞池裡輕晃著。
「皮特會跟我們一起搬過來嗎?」
「一個星期後他會帶Cynthia一起來,這個星期房子裡只有我們。」保全則在外面巡邏。但他不想多說。
「餓了嗎?冰箱裡有滿滿的食物,我們也可以叫外燴或者出門去用餐。」
竹君搖搖頭。「在家裡很好,準備簡單的餐點花不了甚麼時間。」
「我們上樓吧!把這身衣服換下來。」艾利克帶著她走上鋪了地氈的大理石樓梯。
「這是我們的房間。」靠著走廊的最後一間房間,首先映入眼裡的是一張四柱大床。
「右邊是妳的衣帽間與化妝室,左邊是我的衣帽間與化妝室。」
他帶著她走入屬於她的衣帽間,她的衣物已經送來這裡,並且整齊地掛在衣架上。化妝室裡有梳妝台以及一個古典的白磁浴缸,金色的龍頭。
「這個浴室是重新裝潢的,這也是我第一次進來。」艾利克四處看看,還算滿意。
「在這裡泡澡可以看著窗外的一片綠意。」
從大片窗台看出去,全部是綠色的大樹。她可以想像四季變化下的美景,連使用化妝室都成為享受了。
艾利克為她挑了一件黑色連身洋裝。
「待會兒換這件吧!」那是竹君新添的一些洋式衣服。剪裁很大方,合身的腰身,裙長到達腳踝。
艾利克喜歡看她穿有腰身的衣服,她也想著入境隨俗,並不堅持一定要天天穿著唐裝。
「要看看我的那一邊嗎?」艾利克問她。
「好啊!」她跟在他身後走入他的衣帽間,卻看他轉身拿出一件精框起來的文件。
「艾利克!」竹君驚訝於自己的眼睛所見。
那是一幅蘇東坡的書帖,上有「宣統御覽之寶」的印文。
「他的作品很少流入拍賣市場,難得找到一件。」
他把這份長方形的書帖交到她的手上。這件蘇東坡的墨寶尺寸不大,還不到A4的大小,是當年蘇東坡與友人往來的書信。
她細看著紙上的運筆與力道,如同親眼看到蘇東坡當年提筆寫字的樣子。
「能夠親手拿著他的作品,真是令人感動。臨帖的時候只能看著圖片,不管相片拍得多好,都看不出來作品本身的層次感。」
「我記得拍賣資料上面寫的,這好像不是一封情書。」艾利克看著她那種入迷的樣子,忍不住逗她一下。
她笑了起來。「玩物喪志,這是我該戒除的執著。」
她甚麼都沒興趣,可是對書法、茶道、磁器以及一些精緻的小東西卻總是愛不釋手。
「妳甚麼都可以戒掉,就是不准戒掉我。」
竹君幸福地嘆著氣。上天待她何厚啊!
***
新婚的這幾天,他們養成了早餐後到戶外林地裡散步的習慣。那也是二人分享心事的時候。
這樣甜美的日子,彷彿過去和未來已經不復存在,天空與地面融成一片。世界被遺忘了,二人也被世界遺忘了。
時間被遺忘了,但世界並沒有忘記轉動。
竹君在艾利克的要求下教他泡茶。
學泡茶,首先要瞭解每一種茶葉的特性。一般品茶的過程會準備三種茶葉,為了避免干擾味覺,必須從最清淡的茶開始品起。
布置壺、杯、盤、茶匙、茶罐等器具位置時,就如同行軍布陣一樣,要能展現泡茶者的從容而不是製造紛亂;燒水、溫杯、取茶等等過程都是讓人靜心的過程。
茶湯泡好之後要先注入高身窄口的聞香杯,然後飲者自己倒入有著相同容量但卻是低身寬口的另一隻茶杯裡。拿起空的聞香杯湊近鼻端,這是徹底品味每道茶香不同層次的最好方法,也是對每道茶的禮敬儀式,禮敬大自然的恩賜。
「你知道這種紫砂壺真正做得好的有幾個要件。」她將熱水注入小小的壺身。
「當我們按住壺蓋的這個小孔,不管怎麼倒置這個小茶壺,都是滴水不漏。」她演練給艾利克看。
她巧妙地操作茶壺,每一個動作都如舞蹈一樣,或者說,如同神壇上的儀式。
「泡茶的時候想些甚麼呢?」艾利克問。「如果這是個靜心的過程,是不是根本就沒有思緒的駐足?」
「這是茶道,把品茶當成一種修道的方法。既是修道靜心,寧靜不語甚至沒有思緒的流動,都是很好的狀態。」竹君笑了起來。
「你知道嗎,有很多人無法忍受眾人之間的寧靜。但這種人通常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問題,寂靜無語對他似乎如同萬壑濤聲一樣,然後他會不安地開始說話。」
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說甚麼。除非有人終止它,否則這個人就會一直說到興奮得無法控制,然後精疲力竭。
「所以茶道可以揭露人的心理狀態與品性的層次。」領導者經常利用寂靜來統御屬下,師父則經常用寂靜來教導弟子。
「不只是茶道。香道、花道都一樣,只是換個道具。」竹君說。
「不能理解寂靜的人,不會有機會認識自己。」艾利克點點頭。
「表面上我們極為講究這些器具,但核心不在這些器具的世俗標價,而是它所能呈現的美。」
「剛入門的人往往只注重那些讓人眼花撩亂的器具吧!」
「無法從這些迷宮裡走出來,就找不到你的公主。」她低頭看著茶杯裡漾著美麗色澤的茶湯。
「竹君。」他輕喚。
「嗯?」她抬起頭來。
「謝謝妳。」平靜地,他直視著她。
她微笑以對。無語裡包含著千言萬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