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的課餘時間我讓她去上私塾,老師是我中學的國文老師,一位打下我的古文基礎,一生都奉獻在國學教育的可敬老師。私塾的教材包羅萬象,從《史記》、《論語》到各種文言文。我接女兒下課時必然會和她討論今天老師教了甚麼?除了聽聽女兒對這些古文意境的看法,另一層意義也是讓自己跟著課堂進度回味一下過去所學。上個星期,女兒一上車就告訴我,當天課堂的教材是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
寧使一家哭,莫使一路哭
我突然想起,一百年就這麼流逝了。鮮血已成碧血,碧血已成黃花,然而林覺民給妻子的最後一封信,感動了中學時期的我,在懵懂年紀的第一次心痛,第一次明白甚麼是「寧使一家哭,莫使一路哭」,現在又感動了我的女兒。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歷史上有許多不會被時間風化的印記,這封由林覺民在倉促間寫在手帕上的遺書正是其中之一。我還清楚地記得年少時乍讀此文的不解,後來催悲的淚水,以及讓全身寒毛直立的義氣。
百年了,廿四歲的林覺民不能盡天年,林覺民殉難後二年,陳意映也隨他去了,他們的生命永遠停在青春年華……但林覺民不是唯一永遠年輕的生命,陳意映也不是唯一一位悲慟的寡婦。黑貓中隊殉職的空官中有一位是我的姻親長輩,留下來的少妻幼子相依為命了半世紀,一生守寡的這位偉大母親,在前年終究因病離世。從她得到先生墜機陣亡消息的那夜起,她夜裡從來不曾關掉的燈火,終於熄滅了。我總覺得她比隨夫而去的陳意映還苦。
這麼苦,但這些菁英與其家屬犧牲之後,他們想助天下人自由自在地生活,自由自在地愛其所愛的心願是否已經在中國那塊土地上實現?一棒接著一棒,一批批菁英犧牲……已經一百年了,為的是甚麼?總歸不是為了「擱置主權,只談經濟」。
黃花崗起義之前,林覺民在從香港到廣州的船上曾說:「此舉若敗,死者必多,定能感動同胞。今日同胞,非不知革命為救國惟一之手段,不可一日緩,特畏首畏尾,未能斷絕家庭情愛耳。今試以余論,家非有龍鍾老父、庶母、幼弟、少婦、稚兒者耶?願肯從容就死,心之摧割,腸之寸斷,木石有知,亦當為我墜淚,況人耶?推之諸君,家族情況,莫不類此,甚且身死而父母、兄弟、妻子不免凍餒者亦有之。故謂吾輩死而同胞尚不醒者,吾決不信也。嗟乎!使吾同胞一旦盡奮而起,克復神州,重興袓國,則吾輩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也。寧有憾哉,寧有憾哉!」
沒有甚麼神來之筆可以把烈士與軍人的心情寫得更到位。林覺民不是狂人,不是搞革命搞得走火入魔,他完全清楚他犧牲的不只是他自己個人的性命,還有家人的一生幸福。他不曾怨懟同胞的畏首畏尾或者貪生怕死,因為那是人性的弱點。他也貪生,他也怕死,他很清楚他的死將使全家失去庇護,但他看到了一線自由的曙光,將心比心,他知道自己與家人的犧牲將喚醒更多人。他願意以對妻子滿滿的愛,去助天下人愛其所愛。
林覺民沒有辜負歷史,今人?
林覺民的信心堅定,「故謂吾輩死而同胞尚不醒者,吾決不信也。」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人心喚不回……林覺民的判斷是對的,事實證明黃花崗之役的第二年,亞洲第一個民主共和國──中華民國建立了。只是林覺民不曾想到,或者不願去想,陳意映很快地隨他而去,而且他們的大兒子也隨後罹疾而亡,並沒有如他所願能夠長大成為另一個林覺民。而林覺民以生命以及家人幸福為代價所催生出來的中華民國,沒有幾年就被共產主義逼出中國那塊土地,而且這個來自西方的社會制度在中國造成腥風血雨,超過八千萬人被這個恐怖的制度吞噬。
悔或不悔?林覺民說如果能夠克復神州重興祖國,他與黃花崗的烈士們的死日,就是新生之日,所以他沒有遺憾。中華民國確實建立了,林覺民沒有辜負歷史,他可以了無遺憾。這樣的問題,我們都該拿來問問自己,有生之年,我們為民主自由做過甚麼?反身而誠,自反則不縮。回頭看看,我們是否能夠無愧無憾?極權的高牆雖非一人之力可推倒,但人人皆可幫著搬走一塊磚石,而非一味地袖手旁觀。
出走中國、旅居澳洲的法學教授袁紅冰在《台灣大劫難》裡有這麼幾段話:「中共政治陰影已經深深滲入台灣的政治、經濟、文化、宗教和黑社會各個領域,並在相當程度上開始左右台灣社會的走向。」「台灣各界人士——從商人到知識分子中,都出現了『自律』的現象,即在關於中共的政治問題上,甚至在同台灣政治前途相關的問題上,都『自覺』地不發表與中共不同的意見,不作可能與中共政治意志發生矛盾的行為。」「無論台灣的前途如何,這批正在被馴化為中共文化奴僕的教授學者都必將受到命運的詛咒——為他們對台灣自由的背叛。」
袁教授對台灣身為全球華人民主實踐地的殷切期盼溢於言表,中國的變局台灣絕無可能置身度外。維基解密創辦人被英國警方逮捕後,他的母親向社會的呼籲或許可以當成台灣前途的警語:「不要把自由視為是理所當然的,否則你們會失去它。人們(為此)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了生命。如果我們不維護自由,我們就會失去它。下一次也許會是你的兒子或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