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站在「查令十字站」月台,準備搭火車去「湯布里奇」。我看到有個人走在月台上,我以為那是我父親,於是舉起手喊:「爸爸!」手還高舉著,我突然想起父親已在四個月前過世了。
那個人,那個陌生人繼續往前走著……火車進站了,我走進一節車廂坐下,火車駛離了查令十字站。
車廂裡有個年輕女子,她看著我,一副同情的表情,我才發現自己臉頰上流著淚水。她問我:「怎麼了?」我說:「沒事。我把陌生人誤認為亡父……」她說:「你一定很想再看到他。」
「我爸是個很拘謹的人,印象中他從不曾擁抱過我。」當這位年輕女子對我說了這句話時,我才發現我畢生都渴望他的擁抱,而這個願望永遠不可能實現了。我開始啜泣。於是那位年輕女子念了幾句詩給我聽,我不曾聽過的詩,但一聽就永生難忘。
「在那裡等我,我必不失約,
我將到那空蕩幽谷與你相會。
別太在意我來晚了,
因我已在路上。」
“Stay for me there, I will not fail
To meet thee in that hollow vale.
And think not much of my delay;
I am already on the way.”
這是亨利金寫來悼念他妻子的詩。火車上陌生的年輕女子怎麼知道我的感覺?
……這位年輕的女子就是你的母親。
父親向兒子訴說著自己與妻子相遇的故事。不是所有的婚姻都會有這麼感人的相遇!然而30年後,在結婚29週年的前夕,這位父親已經計畫好了:他找回兒子度週末,利用週六早晨妻子上教堂禮拜時,告訴兒子自己馬上要離開他的母親、離開這個家,他希望毫不知情的妻子在即將措手不及的片刻,能夠有兒子的陪伴。
這個計畫很殘酷,但殘酷之中並非完全的惡意。
▲《海邊走走》導演威廉‧尼克森(左)和女主角安妮特‧班寧(右)2019年10月4日出席英國倫敦的首映會。Getty Images
固化的冰山
《海邊走走》(Hope Gap)這部電影講述一位成年的兒子面對自己父母的離異經歷,內容取材自編導威廉.尼克森(William Nicholson)的親身故事。現在已年過七十的他就是當年的那位兒子,他一直等到雙親去世之後才把這故事拍成電影。但電影並沒有偏重在兒子的角度來看待整件事情,他試圖持平地呈現婚姻觸礁後雙方的想法與狀態。
「我們以為彼此相像,其實不然,我盡力要成為她希望的樣子,結果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父親這樣向兒子說明著他的婚姻。
「告訴我你的想法!」在一陣爭執與衝突之後,母親對著父親這樣說。但是父親沒有回應,僅表示自己覺得累了,想去休息。
「他到底在怕什麼?為何掉頭就走?」兒子聽著母親帶著疑惑地指責著父親。
她覺得婚姻必須是雙方共同經營,不能逃避,卻忽略了他不是她──愛憎明顯而外放。他內斂、潛藏而不露,他是那個渴望被擁抱的孩子。
她不了解他,她用她的模式理解與行事。所以在兒子的形容裡,母親是喜歡找父親麻煩的人,她要求他、挑剔他的細節。
在歷經多年爭取她的認同之後,他的挫折已經讓他畏於表露,因為那只會讓他變得更不符合她的期待。所以許多的對話就凍結在兩人之間,逐漸形成一座透明的冰山,橫亙著。他們彼此相望,卻相互阻絕。然後,一次次齟齬的暗黑沉積,冰山逐漸固化,再然後,有一天就觸礁了,船翻帆斷。
極端的求生
導演更早期有個舞台劇作品「莫斯科撤退」(The Retreat from Moscow),這個歷史成為《海邊走走》的哲思核心。
拿破崙率領了45萬大軍橫渡尼曼河(Neman)攻擊俄國,但撤退之後,活著歸來的人不到2萬。當時的士兵們如何面對這個慘狀?「人員在酷寒中倒下後,衣服被同袍剝光,全身赤裸被棄於雪地裡等死。」
電影裡講述這個歷史的原因是要解釋父親、一個丈夫的激烈行動——為何沒有任何徵兆地與妻子決裂。
「我最怪你的就是,你每天都在當個好好先生,讓她多年來誤以為你很快樂。」這是兒子在父親離家後對他的唯一埋怨。作為兒子,他無可避免地要去理解父親的行為。
讓我們置身在《莫斯科撤退》的情境中,我們會像那些存活下來的人一樣的做法嗎?剝光倒下者的衣服,「這樣錯了嗎?我們會怪他們嗎?」「你會讓他們穿著衣服死去?是出自於同情或是因為生命的莊嚴?」電影開端就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這是一種求生策略,人類在極端情況下會變得很殘酷。」這是導演對《莫斯科撤退》裡的現象的解釋,也是他對父親之所以決絕無情,帶給母親近乎毀滅性打擊的理解。
讓我們站在丈夫的角度想想:「我盡力要成為她希望的樣子。」「結果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他雖然還活著,但是也瀕臨死亡。直到他遇到自己學生的家長,他發現自己可以自在地依照自己的樣子生活著,他才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從某個角度說他想求生!
被謀殺的婚姻
電影一開始以母親(安妮特‧班寧Annette Bening飾演)咄咄逼人的情境出現,讓父親(比爾‧奈伊 Bill Nighy飾演)的決絕看起來容易被接受。這是導演基於對父母「公平」的平衡安排,他選擇一開始就讓父親的委屈呈現出來。然後電影花了許多篇幅呈現母親猝然失婚後的崩潰模樣。
有一幕是兒子(喬許‧歐康納 Josh O'Connor飾演)與母親站在海角上,兒子害怕母親想不開而跳海自殺。導演透露:「當時我確實親口對我母親說:『別跳下去,別那樣做,因為你跳下去,我也會跳下去。』」電影沒有呈現這段對話,呈現的是兒子對母親的不捨:「如果今天你真的受不了這樣的疼痛,身為愛你的兒子,我會支持你想解脫的決定,但是希望你先告訴我,讓我有機會向你告別……」
導演多次把場景引向懸崖上的草原,高聳的懸崖下是礁石,然後就是廣闊的大海。這是刻意安排的象徵。
後來母親成為志工,幫助生命走到盡頭(對生命絕望)的人,與他們談話,重燃對生命的希望。她似乎飛越了那個懸崖,離開了死亡的陰影,再度面對生命更廣大的可能。
事情真如導演所認識的嗎?我們很難忘記母親對兒子控訴著丈夫:「他是一個凶手,他謀殺了婚姻,雖然不見血,仍然是一場謀殺。」這位母親真的從這場謀殺中重生了?
為生命莊嚴的奮鬥
這位妻子曾經到丈夫與情人的同居處,作為第三者的情人是這樣為自己的行為辯護的:「我覺得當時有三個不快樂的人,現在只有一人了。」
功利主義!這位妻子聽了這樣的辯護後,只說了聲:「我懂了。」然後沒有任何爭辯就離開了。
功利主義認為最正確的行為是將效益最大化,「拋棄弱者,強者才能生存。或許看似殘酷,但大家一起死有何意義?」電影裡也讓這位丈夫表露了這樣的觀點。所以讓三個人變成只有一個人不快樂的行為是正確的,讓弱者死、強者生是正確的。
但是功利主義並非倫理學裡的唯一正確。丈夫與情人顯然都會選擇剝光倒下的士兵的衣服,但是這位妻子不會。
兒子曾經力勸母親說:「婚姻是會破裂的,我們必須學會接受這樣的現實。」母親毫不遲疑地反駁兒子:「你說的是什麼話!有許多孩子餓死了,但是我們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她望著兒子說:「如果你將餓死,我會為了救你而自己先死。你知道這一點吧?」這位妻子、母親的意思是,有些「現實」即便是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都不能接受,反而是必須反抗的。
這位妻子就是那個出自對生命的尊重,而會讓倒下的士兵穿著衣服莊嚴死去的人。她沒有簽下離婚協議書,即便婚姻已經死亡,它也應該保有它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