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村長大,中學讀音樂班,大學念英語系,於香港中文大學取得EMBA學位。充滿好奇,勇於嘗試。一雙眼,看著社會百態,直視內心。在典籍與大自然陪伴下,抒寫一篇篇真誠雋永之作。曾任廣播電視記者、主播、節目主持人、業餘音樂演奏者。更重要的是,還燒得一手好菜呢!
我對蒔花弄草向來敬謝不敏。黃金葛種到發白,薄荷枯黑。保證多好養的植物,到了我這兒保證只剩一口氣。我像個風水師背著手在屋子裡踱步,仰觀天花板,俯視地板,天文地理無所不察,但覺敞亮幽潔無障物,莫非──水清無魚?
一日,忽獲野石造型的陶製花器,我掂了一掂,沉甸甸的,放在桌上從各個角度打量,見它渾身盡是無法複製的手做拙趣。心想:在這塊小石頭裡插個一、兩枝花草,可是個新奇的經驗;且這麼淺小的空間,花草應該不出幾天就會陣亡,那可就不是我照顧不周的責任了。
找到免責條款,從路邊不知名的矮樹叢頂端折下一截長著三片綠葉外加一些細芽兒的枝葉。一置入花器,以小觀之,竟儼然山巔拔地而起的蒼然巨樹。這三片葉子架起的蔭涼,足夠為迷你世界裡的人們避雨遮陽。風和日麗的時節,在底下遠觀勝景、撫琴抒懷,或與朋友清談三兩句,雲淡風輕。
擺在室內一個星期,葉子依然又挺又綠。我想大概野生的命比較硬吧,一生下來就得面對風雨,還能不練就一身功夫?尋思,再晒個太陽,肯定加分。早晨端出去,傍晚拉開紗窗一探頭,整株軟軟爛爛,只剩一口氣!
「畢竟沒有根哪!」
我邊嘆息邊拿起這無名屍,正要扔到垃圾桶,一想,畢竟那麼多天過去了,看它能撐多久吧。多一天的生命,總是好。於是縮手把它放回花器。
隔日起床,睡眼惺忪中走過客廳,驀然一抹鮮活的綠意映入眼角──那不是昨天垂死的它嗎?我驚呼一聲,好像把從鬼門關踅了一趟、心神方定的它也嚇了一跳。
接下來的日子裡,彼此相安無事。
「二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晒點太陽吧,畢竟是植物。」我忖度著到底該如何當一位稱職的照顧者。
我把它移到陽台:
「放個半天,總成吧。」
四個小時後,一看,它像剛跑完極地馬拉松全身脫水似的只剩一口氣!我慌了起來:
「我又做錯了嗎?這次還挺得過嗎?」
沒有任何扔棄的想法,我一面自責懊悔,一面顧念著它的康復。
隔日,一睜開眼,趕緊摸到桌邊探視這位命運多舛的室友──它活過來了!重生的昂揚,彷彿不發一語的訓斥。我摸摸鼻子,不置可否。
關於陪伴這件事,一個人孤單,兩個人麻煩。養個三片葉子也能使心中多出幾許牽掛。我遠遠地望著它,懷疑自己的選擇:如果當初對植栽堅持敬謝不敏,沒有開始,就不會有以後,多省心。
歲月悠悠,進入第四個禮拜,我與它總保持著不只一隻手臂的距離。一日,當我遠遠地望著它,赫然瞥見中間的芽竟然長成一片脆綠的新葉!走近一看,見它正怯生生地跟世界打招呼。它看看眼前這個看起來不十分聰明的主人,瞧瞧四面的水泥牆,沒有山風吹拂,不見日月星辰,遑論雨露滋潤:
「難道這就是以後的家嗎?」
而我的疑惑並不下於它呀!打量著這株似乎憑空生長、只喝水的傢伙,難道支撐生命的元素如此簡單?那我生活裡有些「沒有也可以」的想法或物品,還有存在的必要嗎?相互猜疑之下,我下意識地又將它搬到陽台,教科書不是說陽光、空氣、水嗎?
「這次晒兩個小時就好。」
不過一個時辰,它像被地痞無賴揍了一頓似的,萎靡不堪。
「我的自以為是害了它,」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就是那個無賴!」
有些人就是犯同樣的錯都不見得能改,需要不只一次的教訓才能學乖。
自此,我將它妥妥貼貼地放在桌上,不再孟母三遷。練琴時,偶一抬頭,就看到斗室裡的這方綠意安詳地靜駐著。
有天我打開水龍頭,往這淺小的孔洞裡加水,不經意拿出一看──它竟然長出了一條細白幼嫩的根!
「難怪活到現在!」我張大嘴巴、驚呼了一聲。
生命的樂章在不為肉眼所見的日子裡已悄然織就,當序曲轟然響起,才驚醒了我這個渾渾噩噩的主人。它是如何為自己的生存做好萬全的策畫與執行?在三次的瀕死經驗裡,它曾動過放棄自己生命的念頭嗎?還是每一次的重返,都更強健了體魄與生命的韌性?又或許,在被我攀折的那一瞬間,人家早就開始盤算該怎麼活下去了啊!
我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手掌心,像捧著黃金萬兩,生怕折斷了它的命根子。趕緊找來一個潔白寬大的器皿,將它喬遷至此。看著它的根在水中舒展飄盪,苦盡甘來,我不禁感慨地對它說:
「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爭取來的!」
提筆為文時,它已長出四、五條根了。第一條元老洗卻當初白嫩生澀的模樣,膚色黝黑而粗壯,頗具庇蔭後代之勢。徒子徒孫的處境也不復以前老祖宗赤手打天下的篳路藍縷,體質、相貌上都呈富養之姿。而其中一片葉子掉落後,新生代日益茁壯,大有三國鼎立的態勢。
「我真是佩服你呀!」
每每與它照面,讚嘆之情無不油然而生。初相見時,它一度以蒼然巨樹之姿示我,日後才知道以它微弱的身軀而言,其中堅決的意志力卻不亞於大樹。一念之仁與接納彼此的相處,讓我得以見證綠巨人的求生歷程,分享了生命的喜悅與光輝。這麼奇妙的一段旅程,就在案頭,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