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傳統木造建築的廟宇、宮殿中,牆體、通梁、斗拱、員光(指步通下的雕花板,也就是在較短的梁下附加的木構件,又稱為「垂梁」或「垂梁枋」)上有各式彩繪,或許是忠孝節義故事,或許是吉祥的動植物裝飾,期許端正人心、散發向上能量。
台灣地處中原大陸南方,理當採用墨線勾勒、上色的「南方彩繪技法」,如完工於清領雍正期間的台中三級古蹟「萬和宮」,即是純正南方彩繪。但許多廟宇仍可見到「北方彩繪技法」。這種來自北方宮殿式建築的彩繪,如何在南國台灣開枝散葉?
投入彩繪工作接近一甲子的「台灣司阜」呂文三、許男兒,曾參與廟宇、宮殿彩繪工作,對於此一技法的來龍去脈有其親身體悟。
▲彩繪司阜呂文三在青少年時期就開始學習彩繪,是業界知名好手,精通廟宇建築。謝平平攝影
▲彩繪司阜許男兒技術本位,做工絲毫不得馬虎。謝平平攝影
意外學到北方彩繪技法
所謂「司阜」,是對特殊工藝匠師的尊稱。呂文三是台灣北部人,念完書就跟著親戚學習彩繪,他學習力強、反應快,一年多就出師,又跟著畢業於杭州藝專的司阜學習北方彩繪技法,司阜的公司長年承接圓山大飯店的彩繪工程,如金龍廳、翠鳳廳以至二期主樓的彩繪工程。
來自南部的許男兒,則因家境之故,早早投入職場,學習廣告繪畫。出師後便自行接案,住家附近的酒家正好在進行裝修工程,人手不夠,於是央求他前來幫忙。
許男兒表示,大家都以為彩繪只出現在廟宇、宮殿中,但1970年代前後,酒家也開始流行起中國宮殿式裝修,大廳到包廂,上到橫梁、下到牆體,都有彩繪,「可能看起來比較先進啦。」他白天畫完廣告繪畫,晚上就前往酒家幫忙填色。因手腳俐落、領悟力強,工程結束後,友人引薦他去北部學習彩繪。
當時圓山大飯店大興土木,但彩繪司阜人員不夠,因此工班緊急尋找畫廣告設計、(南方)彩繪司阜共同承作,「瀝粉由大陸司阜來做,台灣司阜負責上色、彩繪。」所謂瀝粉畫是以凸出的線條為作畫媒介,潤色時是色與色之間的界限。
▲彩繪在廟宇建築中占有重要地位。許男兒提供
▲廟宇山牆彩繪。謝平平攝影
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彩繪司阜間的競爭
也是因為圓山大飯店,呂文三得以結識許男兒。以前沒網路、手機,呂文三表示,司阜之間都會互相打聽誰的功夫好,也會相約出來互相認識,或者到處參觀學習。
他解釋,彩繪司阜不只講究速度快,還要能分析圖案結構的起筆與收筆在何處,以吉祥圖形為例,「我們一筆下去,非常精準,不短不長,一筆接一筆。如果你沒有畫準,來回修補,一天下來,工作量就輸人家很多。」
正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認真的司阜會私下苦練功夫,偶爾也會相互較勁。
曾有一快手聽聞呂文三是好手,工作時便悄悄坐到他身邊,來場「無聲的戰爭」,比速度、拼巧勁。「一個早上下來,我總是早他一塊彩繪,下午再比,還是一樣。」呂文三一臉氣定神閒,還說,這樣的競爭反而能加快工作進度。
呂文三打聽到許男兒手藝很不錯,他看了許男兒的彩繪過程,速度快、工作勤奮、很快掌握技術點,因此,在承接圓山大飯店國際會議廳的彩繪工程時,便找他一起合作,「以前工班都是自己找人,組合式,程度相近,當然工作起來就愉快。」他們的深厚友誼,也從當年維持到今日。
▲圓山大飯店天花板以北方彩繪「瀝粉」技術製作。攝於高雄圓山大飯店。謝平平攝影
▲尚在進行中的「南方彩繪」工程,以墨線勾勒線稿再行上色。謝平平攝影
北、南方彩繪技法的不同
呂文三表示,圓山大飯店興建時,司阜多稱其為「宮殿式建築」,尚未有「北方彩繪」說法。而說到北方彩繪,大致上有旋子、和璽、蘇式等三種不同形式,主要依據建築空間定位而採不同調性的彩繪形式。如偏殿多用旋子彩繪、主殿則採和璽彩繪、蘇式是指庭園樓閣等。此外,龍、鳳等神獸只會出現在和璽彩繪,如圓山大飯店、北京故宮太和殿,以標誌其崇高地位。
而「南方彩繪」則以墨線勾勒線稿,再行上色。上色時每筆都要仔細描摹,不能蓋過墨線,工作速度必須放慢。相較之下,北方彩繪司阜先以瀝粉技術勾出圖案立體邊框,不用擔心上色與墨線重疊,工作速度快很多,也因此,北方彩繪技法後來被大量運用在台灣廟宇建築中。
呂文三表示,不僅彩繪方式不同,南、北建築設計也因地制宜。他分析,台灣有颱風肆虐,加上柱材皆來自大陸,運送船隻長度有限,無法載運高大木材,因此台灣廟宇能興建的空間不大。然而為與尋常三合院有所區隔,台灣廟宇慢慢發展出精緻細節,如:木雕、剪黏、彩繪等,成為一絕。與南方廟宇著重細節相比,北方建築格局大器,主要呈現建築體的莊嚴。
▲彩繪司阜工作不只要長期離家,也十分辛苦,往鷹架上一站,就是一上午。許男兒提供
▲宮殿式彩繪的頂尖技術留在台灣,但技術人才青黃不接,仍是令人擔憂。謝平平攝影
居無定所 年輕人難接班
參與圓山大飯店彩繪工程時,呂文三年僅二十初,許男兒只有十八,二位司阜都見過蔣中正、蔣宋美齡、孔令偉等歷史人物。一回頭已六十年過去,台灣各處都有他們的作品,二人談起彩繪工程的發展,興致高昂。
彩繪司阜工作不只要長期離家,也十分辛苦,往鷹架上一站,就是一上午。在牆上作畫,手舉著酸了,還得繼續畫,更不用說天花板彩繪付出的心力了。近年多逢極端氣候,還要以肉身抵抗酷暑嚴寒。
從司阜到自己開公司,要能一手包辦設計、估價、施工、包工程,許男兒表示,最重要的是,必須按時完成,「壓力很大啊,找不到人,就要自己下去做。出門在外,一群人吃住都靠你,客戶又頻催工期。」一旦延誤工期,就只能認賠,還要有能耐讓龜毛客戶驗收滿意,順利進帳。
呂文三曾以為自己要工作到八十歲,所幸兒子自行創業,二家公司合併,他已轉任顧問。許男兒拿起瀝粉,兩三下就勾勒出一條活靈活現的龍,工程接都接不完。但他也打算退休了,「總要留點時間給自己用。」
台灣不只地理形貌奇特,就連文化遞嬗也不按常理出牌,總有想不到的頂尖技術留在台灣,呼應「寶島」其名。但技術人才青黃不接,仍是令人擔憂,獨門技術一旦形成中空,再也難以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