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清楚地记得三年多前,当我摸到脖子里有肿块的惊恐。
以往总得打听医生才肯放心就医,这回隔日马上请假挂门诊。在候诊室,由于心里七上八下,血压竟量得有史以来最「正常」的数值。坐在病人堆里,我感到一个人要与所有的可能性奋战的孤单。抬头看看电视国外频道播放的美食节目,发现原来这是奢侈:你得身体健康,各方面无虞,才撑得起这些讲究。
「先排超音波,」医生对着我这位挂九十几号的患者一派轻松地说:「中年妇女常见疾病,不要担心。」
常见就正常吗?健康,本是身体的正常状态,为甚么一般来讲反而竭力求索却无功而返?是手法还是观念上有误区甚至倒置吗?孰令致之?
另日复诊,医师告知不排除动刀可能,再排穿刺检查。从这刻起,不管检查结果如何、到底有没有病,我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病人了,担忧致病。
穿刺检查当天,我见是一位资深的医师进行操作,只能不停安抚自己。
「不用紧张,这是非常简单、麻药也不用打的检查。」他拿起针筒:「不要吞口水啰。」一针刺入我被枕头垫高的突出颈部。
我因身体上受到的震撼与疼痛,头脑一片空无!长而坚硬的针头在我脖子里搜寻转动,像行刑。名副其实的引颈就戮。
医师抽出针,我看到了针筒里那一管黑血!惊吓无法置信这是自己身体里的东西,我彷佛听到里面怨恨的叫嚣──忧郁滞闷、对厌恶的隐忍,所有负面、暗黑思想的真实体现。
下诊疗床,我的眼泪流了下来。一方面是惊吓,一方面是感到很对不起我的身体而懊悔!不管是心理因素还是错误使用身体的方式所导致,身体都是自己搞坏的。自作自受。
我强自镇定准备离院,听到医院大厅里传来嘹亮的歌声:
「抱一支老月琴,三两声不成调。老歌手琴音犹在,独不见恒春的传奇。落山风向海洋,感伤会消逝……」
我瘫坐了下来。钢琴前边弹边唱的这位女子,声乐唱腔优美,抚慰人心。人世间需要这种花朵,才能在有好景同时满布荆棘的路上前行。回想以往种种不知如何排解的不快乐,这些日积月累的心理毒素跟慢性自杀有甚么两样?能不病吗?基本的自爱都不会,不等同唆使身体放弃她自己吗?我究竟是对不住谁?是对不住身体,还是对不住上天给的宝贵生命?
一首〈月琴〉,让我泪流满面。
回程公交车上,我只想重新做人。我祈求上苍给我机会,让我可以重新好好做人!愿望强大到这些念头成为有重量、沉甸甸的立体文字!
之后我换了一位主治医师,她指定进行检查、治疗的外科医师,打麻药、入针等动作对患者无比体贴,我才知道,原来这个过程可以不用那么痛苦。
回头想想这些疗程,若一开始就遇到这位温和医师,可能让我觉得不痛不痒,就是因为第一次的震撼教育,让我彻底反省,人生想要好好重新开始。这就是痛苦的恩典吧!恩典的到来不必然以令人喜悦的方式呈现,而痛苦里,祝福却常存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