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表演者集众人钦羡的目光于一身,强烈的舞台灯光未曾消弭他们全身散发出的光晕,他们独得的关注,使人沉醉。只是,台下观众看不到也不见得能切身体会背后的辛苦与沉重的压力。
曾经是一名业余的古筝演奏者。跟了我二十年的古筝第一次飘洋过海,随团至纽约曼哈顿中心歌剧院演出。预演走位时,古筝在舞台前后被搬进搬出。还没正式彩排,我已在后台调好音,一切准备就绪。待我们上场,乐曲顺利开始,该进古筝时,没想到我拨出的第一个音即走音!我心头一惊,不解,并自我安慰地想这么多人应不至被发觉。我心虚小声地往下弹,像合唱团里鱼目混珠的对嘴,意图蒙混在这片音海里。可是到了只剩古筝、箫与琵琶合奏的乐段,其它乐器「熄火」,纸就包不住火了。想到其它团员此刻都满腹狐疑地侧耳倾听,我无法再假装若无其事,手如千斤重,下不了手。
指挥沉重地放下指挥棒,摇摇头,没有说甚么。
我感到自己的脸、头皮整个发麻胀大,在台湾演出那么多场,不都安全过关吗?脑海里浮现晚会开始,我们这个开场节目因我一人大出纰漏:
场景一:指挥中断重来,在火热的灯光、众目睽睽之下,全场鸦雀无声,等我一个人在舞台正中央手足无措地调音。(也许一紧张,弦还扯断!)
场景二:乐曲在五音不全中狼狈前行,观众在黑暗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抱怨昂贵的票价买到这种质量。而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我得为乐团的声誉、媒体狗仔的负面报导扛起全责,我就是那一粒老鼠屎!
想象可以杀人。编织的剧情,使我整个人僵在那儿彷佛中了雷击,无法运作。在我慌乱地思前想后不得其解之时,一位前辈告诉我,台前台后温差过大影响乐器时,可能会有这种情况出现。所以最好每五分钟、十分钟就要检查一下,才能确保音准。
这次出团可说是上了宝贵的一课。想象的恐惧,会带来实际的恐惧;想象的困难,会带来实际的困难。心魔,足以毁掉尚未开打的战役。
第二次饱受压力的表演在美国无线电城音乐厅(Radio City Music Hall),演出古筝四重奏。我们刚到美国,时差还没调过来,加上与美国的演奏家初次见面,合奏谱大幅修改,在自觉各方面尚未准备完全时就得登台。
啊!我太记得当时心里的感受了。我拎着金黄闪亮、穿起来脚痛的高跟鞋站在幕后,头如千斤重。看看表,在台湾现在是半夜三点多。透过布幕缝隙,看见了一片乌鸦鸦的观众。想到那段几乎跟不上的快板及大幅度的八度跳跃,焦虑到很想「昏倒」来逃避。怎么会有人发明「舞台」这玩意儿,置表演者于这种非人的境地!
万人目光齐聚一身的重量,像深海潜水时,压在心脏那无法挣脱的巨大压迫。海底,非人类的生活环境,就像舞台,实非生性优游快活之人所该追求。
想想早在台湾第一次登台,就尝到苦头。当时工作人员将筝架左右错置,筝身不稳,但外表是看不出来的。生平第一次上台演奏,紧张、频频深呼吸都来不及,哪里还想到要检查古筝是否摆放允妥。结果弹到快板时,左手一扫,古筝简直飞了起来!我无法形容这段惨痛的经历对我造成的心理创伤、那三度灼伤的烙印!奇迹的是,我竟能没有中断弹完全曲,而台下并没怎么查觉。回家后,内伤严重,睡觉一向一觉到天亮,几乎都不会做甚么梦的超级纪录,在那晚破功,耿耿于怀、辗转反侧几到天明。
之后,有一次因户外舞台地板不够平整,筝身不稳的情况再次出现。出场后,我先检查筝架有没有完全打开,警觉到噩梦将再度上演的前兆。这次,小姐我可是微笑优雅地示意工作人员,情急之下他脑筋一动,从口袋掏出一迭千元大钞垫在筝尾下方,解决了这个问题。学习成长的代价果然「昂贵」!
经历了大大小小危机处理的训练后,才换得了一点从容。只是一名业余者就得经受这些磨练,何况是专业演奏家,得付出多少代价!这个代价可能是身体健康、精神煎熬,或是与亲人相处的时间。而我更不认为台下十年功的努力,是为了换得台上十分钟的掌声。掌声,应是你钟情、喜爱你的工作与努力付出之下,水到渠成的结果。它是果,而不是因。所以在羡慕别人或订定目标时,评估自己愿意付出多少来补上理想与现实间的差距,方能免去无谓想望带来的失落的痛苦,归于踏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