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行道上趴着一个穿深色衣裤,双手掌心朝上,头发纠结发臭、叩头要钱的乞丐,像蓝天下一个卑微的黑点。
修华走过他的身边,并未驻足施舍。一阵风,扬起了她的风衣,露出格纹内里。乞丐抬起头,望着她缓步离去的背影,那一身笔挺的衣裳,有他想都不敢想、碰也不敢碰的质料。
每到假日,修华醒得特别早,只因舍不得这自由的时光,极为舍不得,每一口呼吸都巴不得省点用。睁着眼的时间愈长,自主的时间就可以多一点。
常常在清晨醒来的瞬间,她分不清自己是否尚在人世。因为清醒时第一时间的感受与想法,清晰、立体、锐利,真实之最,直逼人没有躯壳时,思维不受蒙蔽、卸下伪装,才具有的洞察。存在与否之间的分野那么模糊,在一片静寂中,她刻意深呼吸,谛听自己鼻间的声息进行确认,直到背部发凉,直到感受到对温暖怀抱的渴望。
人生的轨迹哪由得自己如意运行?内心是云,却镇日被铐在屋里案牍劳形,天天得方方整整地过活。这是老天爷下的诅咒。当工作只是为了生活,当办公室里的工作只有三种:非常讨厌、讨厌,与尚可接受时,过日子成了一个折磨。大太阳都化解不开那一身浓稠、沥青般的悲哀。
修华走到码头边,捕鱼的人家整理着鱼网或在船里船外忙进忙出。她闭着眼睛,嗅着河端口特有元素所组成的空气。想起清晨五点窗外的渔船与沙洲上群聚的水鸟,如诗如画。其实,鸟因饥饿而来,人禁受湿、冷,与毫不客气迎面刮来的风,为的不就是生计?
「境有言之极雅,而实难堪者,贫病也。」诗意,不过是旁观者浪漫不实的想象。
为了生存,你愿意付出多少?或是,可以怎么谋生才是一个适合自己的求生方式?
修华坐在走道座椅上看着眼前三三两两的游客,有的骑脚踏车叮铃铃而过,有的一身劲装疾步健走,也有老夫老妻像朋友般在散着步。他们并未牵手,可是彼此间的联结显而易见,无形、坚韧。她看着这些老伴的背影,想到自己故事中待填的扉页。
草地上一只平毛寻回犬摇着尾巴,带着笑意向她走来。她丝毫不畏惧这只乌漆妈黑的大狗,因为修华明白,在看似吓人的庞大体型里,有着甚至比人还友善的性情。她摸摸这只萍水相逢的朋友,谢谢牠注意到自己无声无息的存在,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这只乌金般的猎犬,天生拥有令人羡慕的快乐特质,不用苦苦思索、追求,就拥有人类得之不易的好心情。牠整个身体靠着修华,眼睛甜甜亮亮地望着她,毛茸茸的尾巴啪他、啪他左摇右摆,屁股一扭一扭的;头一偏,还向修华伸出了「右手」。这份纯粹无畏的示好使她整个人笑开了!
笑,对修华来讲是件苦差事。尤其是星期一在办公室得挂上的笑容,心底那样不甘愿,简直是用Y字形弹弓把嘴唇两侧的肌肉强行撑起来的,真是Monday’s blue smile!笑得那样累,也因此不持久,稍不注意或不需要时,笑容就塌下来,像失败的整形。
她想到一位有办法整天微笑的同事,笑容都不会掉下来,钉得好牢固。修华打从心里佩服,虽然不免质疑其中的真诚性,但出于工作需要,也算敬业。
能让她打从心里微笑的有大自然与狗,以及烘焙时那软软的面粉与鸡蛋、奶油的香气。此时的修华,内心可在开派对,紧抓这十之一二的如意,领略天无绝人之路的真理,狂饮生命乍现的甜美滋味!
她走到无人的岸边,裂开的云缝间透出天光,河面闪闪发亮,那样平静温柔。她与影子站在湿润柔软的草地上,对着这宽容一切而无所求的陪伴,她留下了眼泪。
回程,乞丐仍跪坐在路边。
「他有朋友吗?」修华心里想。
回到家,进入真空般的静寂。她推开落地气密窗,让远方的环境音进入,让室内多些生活的气息。她拿了本陶渊明的诗集坐在阳台上,却对着河水发起楞来。对岸热闹的住宅,恍惚间竟以为是活人的福地。
湿地上,一只埃及圣䴉大步踏入眼帘,健壮黝黑的爪子踏住一只死鱼。镰刀似的鸟喙猛烈啄食,肆意翻动鱼身,与吃垃圾时没甚么两样。这只生前壮硕的鱼已得不到任何尊重。埃及圣䴉张大嘴巴,一把叼起这烂泥中的美味,在半空中把尸块当成面团甩。牠大概想一口吞下这条大鱼吧,但天生注定,牠只能蚕食,无法鲸吞。爪痕累累、血肉斑驳的鱼身「砰」地滚落水里,牠找也不找,头也不回地昂首离去。只是当天狼星与太阳一齐升起,牠也回不去尼罗河了。曾经在古埃及享有的尊荣不再,今世,就是异乡讨生活的命。
修华突然一阵如鲠在喉:
「同样是在吃鱼,只不过牠吃生的,我吃熟的。牠不用烹调,我加以料理。但不都必须进食以维生吗?」。
这幕不怎么赏心悦目的写实剧目,将修华带回现实──人类常常忘了自己也是动物!
她回过神,听见涨潮沙沙的声响。随手打开诗集,翻到〈乞食〉: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
「啊!」
霎时间,修华看见自己内心住着一个乞丐,不同于路边的那位,他着华服,但同样是双膝触地,埋首乞求。人行道的那位要的是钱,修华心里的这位,要的是人间的温暖,那说不出口的渴望。
通讯簿里满满的名字,能倾诉的有几位?人与人之间频繁肤浅的联系,承载得住知心话的重量吗?就算考虑再三、好不容易拨出电话,双方「礼貌」有加的结果,恐怕也是「叩门拙言辞」吧。
当每个人都忙于告知全天下,自己过得多么精彩时,谁愿意承认自己的孤单与失落?一旦揭露,不是明摆着低人一等了吗?只是社会上常见的从众、一窝蜂,是不是寂寞与忧虑的反射呢?每个人都有羡慕别人的地方,说明了每个人都有缺憾与深层的恐惧,项目不同,程度各异而已。而年轻时所逃避的事物,将在年老一一兑现的事实,几乎与死亡一样平等。
心里这位外表光鲜、内心千疮百孔的乞丐,叫她醒悟:唯有心灵清净如完璧,才能如着钢衣,那是真正顶天立地的坚强。
「人生要修习的功课还很多哪!」
修华阖上诗集,让心情与思绪归零,静静地听着风,望着广阔的河水悠悠地向大海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