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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期
在山村长大,中学读音乐班,大学念英语系,于香港中文大学取得EMBA学位。充满好奇,勇于尝试。一双眼,看着社会百态,直视内心。在典籍与大自然陪伴下,抒写一篇篇真诚隽永之作。曾任广播电视记者、主播、节目主持人、业余音乐演奏者。更重要的是,还烧得一手好菜呢!
车子十万公里要保养一次,人的身体也有进厂维修的时候,尤其到中年,前半生如何使用身体,账单一次开给你。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稍微停下脚步,看看自己,或许,也看看别人。
「这个手术不用住院,开完就可以回家。」资深老医师淡淡地说。
「术后的疼痛呢?」我问。
「只有那么一点点。」他右手比出食指与拇指几乎贴在一起的手势。
「听说术前使用的那个药物很痛,是吗?」我追问。
「唉唷,那个没甚么啦!」他把手一挥。
做完术前例行的血液与心电图检查后,我想是不是该找麻醉科医师确认一些事情。护理人员指示我到手术室询问。
一出楼梯,撞见墙壁上红色斗大的「心导管手术室」字样。这个出入口站着不下十个人,似乎不属于同一群亲友,但一股集体强大的焦虑不安向我轰然袭来,使我几乎要惊慌地问出:
「发生了甚么事?发生了甚么事?!」
他们有的翘首望着走廊另一端,有的紧抓着手上的皮包,有人双手抱在胸前、不停地来回踱步。有位女士急急忙忙走向迎面而来的亲友,只听到:
「一直没有醒。」
我望向另一边,两侧空着的座椅,走道也是站着一群人。我望着他们的背影,他们望着难测的下一刻。
走廊标示牌上有「1号门」、「2号门」、「3号门」、「5号门」。那道人人必经之门,在这儿别扭地缺席。
是啊,进得去,能保证出得来吗?多少梦想与追求在这儿戛然而止,连懊悔的机会都没有。
手术日期前一晚,我按指示使用药物。和蔼老医师说的「那个没甚么啦」的不适,程度与我高中时盲肠发炎相当。忍到半夜一、两点,决定挂急诊,可连走出大门都有问题,且觉得真荒谬啊,我是为手术顺利而服药,却又因这药想挂急诊。
我看着屋内的一切,这前半生的聚积,财富、物品,还有这间我钟爱的河畔小屋,终有我完全无法掌控与触及的一天。身后事的处理,若没有妥善规划,名为主人,其实无置喙余地,喜与不喜都只能任生人摆布,这是最彻底的无可奈何。
隔日,手术时间从预定的中午十二点,延到十二点半。不久又被告知,前一个手术还在进行,再延到下午二点。我忽然想起前几日手术室外等待的那些人──我前面这位患者还好吧?为甚么出不来?我不禁暗暗为这位病人担心。
我到医院旁的公园等待,暖冬,清风,蓝天,还有天边飘荡的云。成群的麻雀吱吱喳喳在枝头跳跃,肥大的鸽子摇摇摆摆在路上散步,阳光穿透树叶带来的美丽光影在我眼里闪烁。啊,享有此刻的喜悦与平静,真是恩典哪!
两点回医院,护理人员说还要再等一下。我在心里马上为这位病人祈祷!我宁愿继续等,让医师把手术好好做完,让这位患者生命无虞。
从电动门一走出来,一位长发披肩的女士斜过身子、睁大眼睛向我打招呼,我并未听到她出声,但从她的嘴型,我辨别得出她在说:「Pa-tri-cia」。那是我的英文名字,已经很少人这样叫我了。
我定睛一看,二十几年前的室友!除了瘦削些,清丽依旧,但她的中英文名字我一时想不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们同时发问。
「妳是来等人,还是……?」她问。
「我等一下要进去,简单的门诊手术而已啦。」我力求轻松地说。禁水禁食已过十六个小时。
「我在等Lisa,你记得她吧,本来说十一点多可以好,一直延,延到现在。我有一点点担心……」
「Lisa?」我在脑中努力搜寻她的长相与中英文名字的配对,未果。
我的前室友指着上方电子广告牌隐藏一字的病患姓名,像失忆症患者瞬间回复记忆般,Lisa的中文姓名我马上脱口而出,连她以前剪男生头、活力四射的样子也一并浮现。
「她是哪位医师开的刀?」我问。
「姓苏,我妈妈以前也是他动的刀。」
「我就是在等苏医师呀!」我惊呼。
原来我的前一位、一直在等他出来的患者,是我二十几年前的同学!曾经在那样一个强调全英语环境的校园住校、共同生活了两年,中断的同窗缘分却是医院重新牵起来的。
直到躺在手术台上,我才想起来这位曾经朝夕相处的室友的英文名字。环境的影响不容小觑,都要挨一刀了,英文想得起来,中文,没头绪。
术后第二天回诊,我忍着和蔼老医师说的「只有那么一点点」的不适,探望Lisa。一进病房:
「请问……」话还没说完,脚还没站稳,就听到帷幕里传来:
「你是Patricia吗?」
我抓着病床的栏杆,百感交集!
大部分的同学会得花点心力才能联络到,或辗转打听才取得联系管道,但谁知道究竟会在甚么场合相遇?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境遇的起起伏伏本来就不容易看开,加上得活生生地忍受身体必然的衰败过程。是否可以至少做到当身体无病痛时,不要给心理、精神上增添额外的负担或不快,让生活可以轻盈些?
术后几日恰逢冬至,农历十一月十六。回想疼痛得无以复加的那晚,对照今晚可以平安无事地望着如此静美的月色,真是恩典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