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很奇怪,因為這種問話實在是聞所未聞,
可那小鋼砲的心防卻即刻地瓦解了……
廿餘年來,我一直和青少年生活在一起,於教育現場裡我經常臉不紅、氣不喘地向學生們推薦自己的「紳士」影像;但最讓學生受不了的是,我偶爾會調侃卻不失誠摯地問孩子:您愛我嗎……
在8月底,我接到了調至新學校服務的派令,因為已非初任,所以沒有任何排場與交接的介紹會,隔天,我就單槍匹馬地上班去了。到了學校,才發現昨夜的一場急雨,竟然讓校園變成水波微興的湖泊。時值暑假期間,又是清晨,校、內外悠悠然杳無人跡,瞧著腳下全新的阿瘦皮鞋正猶疑的當兒,適時的,接我的榮華老爹打著赤腳地在彼岸招呼著,他準備拋過來一雙拖鞋解我的圍。
這場景有些幽默,瞻前顧後遐思之際,海風輕送,眼前的湖泊漣漪陣陣,念頭一下子又轉了回來:既然下了海,哪有怕褲子濕的理。當我發亮的新鞋子才涉入及膝的水中時,竟聽見背後傳來嘿嘿的笑聲,我回頭看見有位頂著一頭黃髮、右手指夾著紙菸,直覺上是遊蕩了一整夜的瘦高少年正轉身準備離去。
兩個月後調教您為紳士
過了些天學校開學了,我特別到後門去迎接也同時認識下烏麻園的孩子們。招呼了一群群的學生後,有位染了髮而似曾相識的孩子,他穿雙拖鞋卻空著手兩眼迷茫地晃了過來。我迎了上去,熟門熟路優雅而正式地自我介紹:「我是新來的校長,很高興認識您,請教您的名字是?」黑黑瘦瘦的孩子咧著嚼多了檳榔的黃板牙,困惑地睨著我並告訴我他叫「章仔」。
章仔接著不吭聲地打量起我的新領帶、畢挺的襯衫、西褲,當視線移至皮鞋上時,他又發出熟悉的嘿嘿笑聲。我也笑容可掬地告訴他:「我是口湖社區的紳士,很有學問又喜歡學生,章仔,我會很疼愛您的!」他一臉糊塗,我想他還真搞不清新校長到底是哪一路的?但我還不放過他,續道:「兩個月後要把您調教成一個紳士!」當章仔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我輕輕對他施了個禮,便飄然離去,繼續尋找新的搭訕對象。離開時,我的眼睛餘光看見章仔疊著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在太陽穴旁扭轉著,指著我用脣語告訴他的同學:「瘋仔!」
這是我第二回和章子照了面。後來,我得知章仔一直是學校頭痛的學生,綽號叫「小鋼砲」,他脾氣暴躁,拗得很,上個學期就經常性地逃課、喝酒、抽菸,晚上總是一、兩點鐘才回到家,很難預料他會闖出甚麼禍來! 三個星期過去了,章仔穿上了鞋子、染回頭髮、多數日子能準時上下學,但是仍然抽菸、上課打瞌睡、晚上遊蕩、嘴角偶留有檳榔殘渣。顯然地,他還不像個紳士。
願意為您所愛的人做兩件事嗎?
有日,章仔在校園裡遊蕩被我碰上了,他身上散發出的菸味引起我的注意,我叫住了他:「謝謝您這些天來能準時到校上課,章仔您愛我嗎?」他的表情很奇怪,因為這種問話實在是聞所未聞,可那小鋼砲的心防卻即刻地瓦解了。他的臉扭曲一紅,略為遲疑地說:「愛!」這單字似乎是從黃板牙縫中蹦出來的。
「太好了,既然愛我,您願意為您所愛的人做兩件事情嗎?」我得寸進尺地一口氣提出兩項請求。章仔則小心翼翼地思考著,當聽了其一是要為他所愛的人把菸戒了,其二是跑五圈操場練練身體等兩件事後,他開始犯猶疑了。見此,我深情款款地又說:「您剛剛才說過愛我的,怎麼……」我的話還沒說完,小鋼砲那雙浸過倒灌海水的腳快跑如飛,他似兌現誓約般老老實實地跑了五圈操場。身體是練了,但後來我知道菸他還是照抽不誤。顯然的,小鋼砲愛我是不夠深刻的。
又有一次小鋼砲逃課,逃了課依照家長到校伴讀的程序,他的桌椅先是被搬到了校長室,很快的他也被找了回來。師徒此時相見,我以無限惋惜的口吻詢道:「章仔,您還愛我嗎?」小鋼砲氣呼呼地不搭理我,他知道只要回說不愛我,我會糾纏地說理直到他說愛我為止;如果說愛我,小鋼砲更是清楚,我底下的話必然是:「您怎麼忍心讓您所愛的人傷心!您願意為您所愛的人去把二樓的大、小便斗刷洗乾淨嗎?」三個月來這樣的對話與工作輔導,我們已經演練了無數次了,所以,小鋼砲深知「此時無聲勝有聲」的道理。
換換話題,找到改變的力點
有天,章仔搭我的便車回下崙,我別有用意地問他:「閣下喜歡哪位老師的課程?」他很高興我沒有問他愛不愛我的選擇題,因此,輕鬆愉快地於他還沒回答前卻先提出問題:「甚麼是擱下?」我看著後視鏡中小鋼砲閃動的眼珠,便神采飛揚地教起書來:「是閣下,沒有提手旁,它是紳士用語,因此,我稱呼您閣下。」章仔似乎懂了,他回應我校長閣下:「我喜歡吳明姿老師的歷史課。」章仔和我一下子都找到了改變的力點。
翌日放學後,章仔在馬路上公然抽菸,又被逮到了,主任溫和卻不免失望地和章仔一起整理這幾天的帳目。我們正深深地歎氣時,吳老師剛好經過,她停了下來並低柔地問道:「怎麼啦?」。這一回章仔沒有提問,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英雄氣短地哽咽起來。順了勢,主任攀著章仔的肩膀和他聊了開來,兩個男人的聲音低得讓我聽不清楚談話的內容,但是,我知道這必然也和教育與輔導那檔事有關。
章仔真的被許多師長疼愛過,可惜的是,章仔於三上時,因為家庭經濟的需要中途輟學做生意去了,這期間學校透過許多管道協尋,但還是沒把他找回來。匆匆四年,一屆屆的孩子們來了又走了,章仔卻是我任內至今唯一中輟的學生,因此,我常會溫馨地想起他來。
上週三中午,我拜訪友人後驅車回校,當車子欲轉入學校大門前,忽然看見一騎摩托車載著太太和孩子的年輕人,他應是刻意地放慢了車速轉過頭去眺望著校園,那神采似乎正在敘說著某段時光、某個故事。會車時我心頭不由得一震,那黃板牙……是章仔!我快速地放下車窗,瞧著後視鏡並拉開嗓門大聲地呼喚:「章仔!您還愛我嗎?」只是,窗外海風獵獵,而那青年早去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