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全身充滿信仰的力量,讓她視財富如無物。她根本不擔心明天的麵包,因為她把一切都視為神對她的安排,坦然接受。
「我父親很堅強,他努力做復健,所以在那三年裡,我可以一邊讀書,一邊照顧到他的生活所需。就這樣,他一直都可以拖著步伐走著,日常三餐我只要準備好放在冰箱裡,他就能夠自己照料自己的一天。」
她停頓了一下。「那時候有一個和我一起長大的鄰居,他幫了我很多忙。」
「他是鎮上鎮長的兒子,我們從國小就在同一所學校,直到國中畢業。他知道父親的日子過得很寂寞,就想盡辦法討他歡喜。在我高職的第一年,父親去醫院復健都是他幫忙安排交通工具的。他還拿了幾萬塊的存款,買了市面上所有能夠買到的書法名冊以及古畫、印石、文房四寶......幾大箱的精裝書,陪著我父親度過白天我不在家裡的十個小時。」
「妳對故宮那些東西的瞭解,都是來自這些書籍嗎?」
「可以這麼說,至少是啟蒙吧!一開始我只是翻翻圖片,但有些事物卻引起我更深入探索的興趣,後來就漸漸愛上了這些古老的東西。」
「後來呢?」
「他想和我結婚,但他家人反對他。二個主要的反對理由,第一個是我母親的職業,第二個是我父親的省籍。」
「省籍?」艾利克不懂。
「他們家是世居台灣的台灣人,而我父親卻是來自大陸的外省人,他們家一直對外省人有成見,所以理所當然地也無法接受我。」
「但是妳父親一輩子都在保護台灣,他們憑甚麼仇視他?更沒有理由仇視妳。」他感到不解。
「並不是所有的台灣人都這樣,我只是剛好碰上了這樣的家庭。」
「我當時很天真,完全沒有感覺到這些問題。他的家人表面上對我非常友善,直到他當兵回來,提出要和我結婚的要求,這個問題就再也藏不住了。」她淡淡地說著,好像說的是別人的事情。
「我雖然不能接受他家人反對的理由,但我完全沒有抵抗就同意不再與他見面,可是跳起來抗爭的反而是他。」
「他掙扎了一年,甚麼手段都拿了出來,鬧得整個小鎮都沸騰了起來。」她笑了笑。
「當時我被他的誠意感動,有一度真的想要和他離開小鎮結婚去。」
「可是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有一天,他跑來跟我說,他要結婚了,但是新娘卻不是我。一直到現在,我都沒弄清楚當初到底發生了甚麼事。說實話,也根本不想弄懂。」她搖搖頭。
「妳很傷心?」艾利克仔細地看著她的神情。
「說不傷心是騙人的,我的確很受傷。那種複雜的心情是說不清的。」
「後來呢?」
「我繼續在小鎮裡生活著。小鎮的消費很低,幾十塊錢就可以過一天,要煮菜就到菜圃裡採,父親又有軍人健康保險,醫藥費沒有問題,我們二個人的生活簡單,連他的退休俸和之前的儲蓄都用不到,所以,我並沒有經濟上的壓力。只是那段時間心裡很苦,出門要承受所有的人同情的眼光,實在難受。」
「相信我,我知道那是甚麼滋味。」艾利克由衷地說。
她溫柔地一笑。
「因為對人生未來的方向覺得茫茫然,我就天天跑到山上的一間寺院裡,找出家的師父聊天。」她突然笑出聲來。
「那一陣子父親很擔心,怕我會出家當尼姑!」她調皮地對他眨眨眼。
「他其實還是不懂他的女兒,當時我捨不得我的一頭長髮,才不會出家哩!」
「哈哈!」他看著她如緞的長髮。
「在寺院裡,我認識一位尼師。她有一半的日本血統,在出家之前,是日本花道界的知名老師。」
「我每天跑去和她說話。你知道嗎,我父親被某些台灣人毫無理由地歧視,可是他也有討厭的民族,毫無條件地痛恨著。」
「日本人。」這是血仇。
「是啊!他痛恨日本的一切,幾乎把他一生中所有的悲慘都歸諸於日本人。他是那麼平和而善良的一個人,但是一提到日本,他就完全變了一個人。他甚至不肯看日劇,反正日本人都是不好的,都是壞的。」
「但從這位尼師身上,我卻看到了不同的日本人。或者應該這樣講,在慈悲的佛陀面前,眾生平等,每一個生命都一樣,沒有中國人也沒有日本人,沒有台灣人也沒有外省人,我們都是迷失在世間的生命。而且對於一個相信輪迴的生命,有甚麼好執著的呢?這輩子你是台灣人,上輩子呢?或許是湖南人?山東人?也可能是阿拉伯人,或者是荷蘭人?」她看著他笑著。
「中國人供佛,可是釋迦牟尼佛還是印度人呢!」她深深地歎息。
「這些狹隘排外的思想,其實都和某些自私自利的陰暗糾纏不清。出自於怨恨的所有動機,都會把自己的路越走越窄。這位尼師帶著我認識了釋迦牟尼佛,也帶著我走出了怨恨。」
「我跟著她學插花,她一邊教我插花,一邊跟我談著佛法的道理。插好的花,我們就拿來供佛。我沒有付過學費,每天帶上山的花,就是我的學費。」
啊!她好懷念這位尼師啊!慧蓮師父!她伸出雙手指向天空,閉上眼睛,想著慧蓮師父的一顰一笑。
「出家對於她來說,並不是常人所認為的逃避,而是創造了一個專修佛法的環境。她那二年的陪伴是佛陀給我的禮物,一直到她圓寂的前一刻,她永遠是那樣的寧靜、高雅和美麗。」
「以後如果有機會,帶我到那個寺院去。」艾利克說。他想親自到那裡致意。
「好啊!寺院裡的素齋做得很好。」
「妳以為我只想著吃嗎?」他假裝生氣。
她笑意盈盈不做辯駁。
「我覺得現在這一刻很幸福。」艾利克笑開來。上帝關上了一道門,又給他開了另一扇窗。他不該再抱怨甚麼了。
「後來妳那個朋友怎麼樣了?從政嗎?」小鎮鎮長的兒子,很有可能從政吧!艾利克還是對這個人充滿好奇。
「是啊!前年他的確出來競選過鎮長。但是我父親在三年前去世,那時我就搬離小鎮到台北來,所以並不清楚他發生了甚麼事。直到四個月前,他躲債躲到台北來,在路上遇到我,我才知道他被地下錢莊的人追得很慘。」
「是不是跟選舉的債務有關?」他對種種選舉惡習並不陌生。事實上,他一直是各種政治勢力募款的對象。選舉要花大錢,這種選舉的問題,他聽得太多也看得太多。
「應該是,雖然他沒有明說。否則沒有道理一次落選會把他搞成這樣。他的父親早把財產分配給所有的子女,而他的兄弟又都不理他,連他的妻子也跑回娘家去了,實在是......」
「妳拿了多少錢幫他?」艾利克立即猜到,為甚麼她會接受管家廚子的工作,而且要事先支薪,以她簡單淡泊的個性,又沒有親人的羈絆,不會有急需用錢的狀況。
竹君老實交待。「我賣掉了一個小房子,拿出所有的存款,還有從Larry那裡預支的薪水,湊了一筆錢給他。」但父親留給她的老房子以及那一小塊地,她沒有動。
「所以妳把妳所有的財產拿出來送給他?」艾利克很訝異。
對他來說,即使捐出一億美金也是九牛一毛,可是讓一個人把長期的積蓄拿出來,一次全部送人──她對他仍有很深的情分嗎?
「妳還愛他嗎?」艾利克忍不住問道。
竹君搖搖頭。「即使是我其他的朋友有這樣的急難,我也會做出相同的決定。畢竟我有謀生的能力,一個人吃飽很容易。何況他曾經在我父親生病的時候,幫了我們很多忙,這樣的恩惠,是不能用金錢來衡量的。」
「父親教我,受人一滴,當湧泉以報;台北街頭人那麼多,我竟然會在他有困難的時候遇到他。最不堪的是,在短短的寒喧之後,他竟然毫無自尊地開口向我借錢!可見得他被逼到甚麼樣的處境。」她嘆了口氣,因為他曾經是那麼自負的一個人哪!
「師父教我『隨緣』,我只是遵照緣分的安排,做出這樣的決定,一點也不勉強。雖然我被我的一群朋友罵死了!」她呵呵地笑了起來。
「妳快樂就好。」他瞭解了。這就是信仰的力量,她全身充滿信仰的力量,讓她視財富如無物。她根本不擔心明天的麵包,因為她把一切都視為神對她的安排,坦然接受。
「我是很快樂。」竹君恬然一笑。
這樣的恬適心性,再次抓住了艾利克全部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