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姐似乎特別喜歡白色系的服裝和配飾，但晤談多回，唯一沒有改變的是她習慣性用左手捏皺了的那方鵝黃色的手帕，而我更留意到了拓印在帕面上的一朵白玫瑰，不僅僅是花瓣已見零落，色澤也褪了……
幾度欲言又止
有次，演講中場休息時間，張小姐禮貌性地端過來一小盤點心與我分享。她左手緊捏著綿質的黃手帕，又頻頻張望著進進出出會場的聽眾，幾度欲言又止，顧慮與壓力感頗形於色。接過盤子，我客氣地謝謝她的細心，也感謝她在這大熱天來聽我不成熟的報告。張小姐料已評估出氣氛合宜了，她指著投影簡報上「鑽進去更深，留下來更久，而爬出來更髒！」那句話表示，心理動力學者對人們潛意識裡壓抑情感的探測，以近礦工工作形式的比方，簡直是入木三分！她又讀著「由詮釋至領悟──創傷後壓力疾患的痊癒之路！」的大黑體字告訴我，她想進一步瞭解這路應該怎麼走？多少年來，她自稱鑽進去很深，卻爬不出來，身體與心靈都很髒！
追憶昔日戀情
一週後，我們如約在辦公室見面，她忍不住奔瀉的淚水，傷痛地說起她和他的故事：「和K前前後後認識了4年，我喜歡他對這塊土地的熱情，相處的時光裡，聽多了他和朋友們要如何改變這個世界的雄談偉論，K那青年期的理想主義，自己確實是被深深地感動。」談及青年期珍貴的理想主義，她的神采略掃陰霾，我知道後來大夥兒叫她「俠女」，是因為於耳濡目染下，她原本拘謹的個性也變得開朗、明亮起來了。
我想搭上屬於她和他們時空裡的線，因而，婉轉地徵詢著：「現在我還不知道您的名字，請容許我稱呼您俠女好了？」「不，不好！」她回答得斬釘截鐵，焦慮也一下子又升高了；雖然被拒絕，但我敏銳地覺察到，那必定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歷史，而她正準備掙脫它！繞回原來談話內容的軌道上，她又滿懷滄桑地接下說：「他出國留學的第二年回來渡假時，我可以感覺出K他悶悶不樂的，沒過幾天，想不到他……」「他怎麼了？」凝視著她汪汪的淚眼，我低聲地問。「自殺死了！」壓抑的舊事一經說出口，情感為之解放，她足足哽咽了數分鐘之久，但我沒打擾她，自回身取來一盒面紙並為她斟滿茶水。
以不同方式體驗
稍停住了哭泣，她斂容低眉地又說：「許多往事實在也不敢多做回憶了，他家的經濟情況不錯，我們雖沒結婚，但K卻留了一筆錢給我，自己也有份良好的工作，生活上是無虞的。」後來，我較完整地瞭解了她曾說過自己身體與心靈都很髒的涵義：張小姐一直被回憶性惡夢所苦，再三以不同的方式體驗到此創傷性事件，並深感強烈的害怕與無助感，因此，她常會在三更半夜時開著車子出門，並將車子泊在警分局門口，一個人焦躁難安坐在駕駛座上度此漫漫長夜！
談至車子，張小姐請我不要訝異她往下說的事兒，這狀況也已經困擾她一段日子：「自行開車以外，只要必須搭乘一般的交通工具，自己則無可控制地一定買2張車票，而將車票忐忑不安地分別放在身上的不同地方，原因是害怕車票遺失，但是幾年來，車票也從來沒遺失過！」她慢慢地穩定了情緒，我知道之間還有許多的話要交流，但她倒想先聽聽我的意見。
準備好不再躲藏
「我走向岩石，藏起我的臉，岩石卻高聲叫喊：無處可藏！這兒無處可藏！」她學西洋文學，因此，我特別引了一段詩句，詮釋她願意對諮商員坦露深藏多年的創傷往事，這正向的意義為，壓抑在潛意識裡的情感已經釋放到與現實接觸的意識界來。所以，「您是離開了岩石區，露出您的臉來，準備好不再躲藏了；換言之，不要理會潛意識的東西，爬出來了，心靈上是有點灰塵卻一點也不髒！確然的，您遭逢了無可逃避的境遇，得到去實現生命裡最高的價值、最深的意義，也就是苦難意義的機會！」
張小姐黯然一笑，安靜地聆聽我繼續闡述著存在治療的理：「有生存理由的人，能忍受任何一種生活方式！」乍聽之下，這話像是高調，但是首次正式晤談，我正擬結合存在治療的「矛盾意向法」與認知治療的「角色預演」協助她克服強迫自己買2張車票的焦慮反應行為。「矛盾意向法的要旨接近於逆向思考和反向操作，先試著自己提問：既然怕丟掉車票，乾脆就不出差了？此刻，冒出來不出差的各種後果，即成為激勵減除預期車票遺失焦慮的資源動力；1張或2張車票，就丟了吧！那會產生甚麼大不了的災難？不就補票嗎！」
「您誇大了遺失車票的嚴重性，卻縮小了自己處理補票事宜的能力！」她點著頭同意我的分析，緣此改變的期待，在補票的角色預演裡，我客串扮演不友善的驗票員，她多次地被擺在遺失車票的窘況情境中，重新學習解決特定問題的能力。後來，她的先生配合了一次買1張票，坐區間車的實作體驗，過程雖然是焦慮難熬，卻也過了關。當然這是後話。
從悲情中爬出來
兩年多來，她積極地配合了諮商的安排，身心的改變連自己都覺得驚奇，她的確是藉著受苦與工作，體認到嶄新的生命價值。第三年，她向昔日悲憫的情緣揮別，走出了心靈的幽谷，而滿懷感恩地和同為西洋文學愛好者的老鄭結婚了。
今年初春，算算是13年後了，我收到了一封署名「白玫瑰」發來的電子郵件，她拜託我利用寒假的尾端，前往某市去協助一為目睹父親意外亡故，身心嚴重受創的少年……拉出鍵盤，往事恍然昨日，猶疑了片刻，我像給老朋友寫信一樣，舒緩地打上了兩行字：白玫瑰女士收信安好，請您先試著用所理解的方法幫忙孩子，至於您所交代的事，遵辦！
簽上了名字，回頭看看這13年的時空，是夠近的。於是，我輕輕地點下了發送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