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君的確無法預見未來。十年前無法預見今日,今日亦無法預見再一個十年後將會如何。但是雖然看不清前方的景色,卻知道自己必須繼續往前走......
從黃土山上回到飯店,在大廳裡他們又見到了熟面孔。
「皮特,你這樣子打扮真的很中國。」竹君誇讚皮特身上的那套唐裝。
「這種衣服還滿舒適的,又不會像老美愛穿的T恤那樣隨便。」
「呵!呵!」竹君笑笑。「你們去看過秦陵了?」
「是的。」李嵐向艾利克解釋了他想要調整的設計。只是概念,還不太成熟,但是李嵐會在一週內完成三D設計,到時還會再向艾利克報告。
「那群娘子軍團呢?」竹君問皮特。
皮特搖搖頭。「她們太可怕了,不停地買東西,所以我和Larry就趕快逃回來了。」
「吃過晚餐了嗎?」艾利克問。二人都搖搖頭。
「那就在飯店裡的餐廳一起用餐吧!7點鐘見。」
「那這群人......」皮特暗暗指了指艾利克身後齊聚不走的那群「隨從」。
「皮特,你留下他們的資料,然後通知Mark,請他明天中午之前務必弄清楚他們想要做甚麼。」
辦公室設在新加坡的Mark是艾利克派駐於亞太地區的總裁。雖然艾利克在中國沒有投資,但有關中國的事情還是歸Mark就近負責。
「沒問題。」皮特出發去擋駕,李嵐也留下來幫他。
「我們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吧!全身是土。」艾利克扶著竹君的肩回房去了。
洗過澡後艾利克仔細地看著竹君。
「怎麼了?」竹君不解地看著他。
「妳今天不太舒服?」他心裡抱著期待,但又怕表錯了意。
竹君點點頭。「我也在猜想是不是。」
「我們回荷蘭去吧!或者妳想留在台灣生產,都可以。」艾利克得到肯定的答案,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
「還沒確定呢!」她笑著搖頭。其實竹君這幾天觀察自己身體的變化,心裡已經有數了。
「那我們先回台灣檢查。」艾利克想著,產檢不只是驗孕那麼簡單,是要找熟悉的醫生。
「你不去看秦陵了?」竹君問。
「那些兵馬俑又不會長腳跑了,甚麼時候看都行。妳不要累著了,中午看妳臉色發白。」
竹君點點頭。她不是那種逞強的人。
「甚麼時候回台灣?」
「看能不能安排明天中午,也不用太趕。」艾利克起身打了幾個電話。
「那向先生呢?」
「他要在北京多待幾天。」
「嗯。」竹君靠在他的懷裡,安心而滿足。
「如果妳不想下去吃飯,我們可以叫回來房裡吃。」艾利克不捨地看著她眼底浮上來淡淡的陰影。
「還是下去吧!」竹君笑著說。「皮特一定有很多話要跟我們說。」
***
西安的飯店,硬體設施已經完全與西方高級飯店同步,坐在飯店餐廳裡完全想像不到你正置身一個古城之中。
「我也一起回台灣吧!」皮特聽艾利克說打算回台灣,立刻接口說道。
「你留下來跟大夥一起玩吧!難得有這麼多女士陪你。」艾利克笑著說。
「她們太會玩了!明明一個個單獨說話的時候都很害羞的,但一群人時就像軍隊似的,差異也太大了!」皮特誇張地喘口氣。
「所以只要娶一個,就像是娶到二個一樣。」李嵐也作弄他。
「說不定我會真的留在台灣定居。」皮特前幾天在台灣,馨云為盡地主之誼帶著他到處跑,讓他留下極好的印象。
竹君突然有個想法。
「皮特,你有這麼多辦派對的經驗,我們二個人合夥在台灣開一家派對兼外燴的公司好不好?」
皮特眼睛一亮。「這是個好主意!名字就叫做Party Animal吧!」
「派對野獸!」竹君硬吞下這個建議。
「我們可以從我的這些學生裡面找一些人來,讓她們入股,這樣人手馬上就足夠了。如果臨時要加人手,也有現成的班底。」竹君與皮特討論得很起勁。
「皮特可以當老闆,妳可以投資當股東。但是在妳生產之前,最多只能看看文件,布置我們的家,煮菜給我一個人吃,其他免談。」艾利克忍不住插嘴。
「小baby!」皮特高興得眼睛發直,就像是他要當爺爺似的。
「恭喜啊!」李嵐也說道。
「還沒確定呢!」竹君扯扯艾利克的衣角。
艾利克按住她的手。
「不管怎麼樣,現在援助學童以及小額貸款銀行都才在起步階段,之後有得妳忙的。」
竹君歎口氣。是啊!她是任性了。這都是自己起的頭,怎麼還沒有做出點成績,就光想著自己的興趣,還拉著皮特一起下水。
「皮特,很抱歉。」
「一點都不會。如果有一個小艾利克可以抱,那我也不退休了,當然也就沒空去開公司了。」
「啊!」艾利克手扶額頭,做頭痛狀。
「是啊!覺悟吧!我還是你的管家。」皮特看著自己的老闆,但那姿態就像他才是老闆一樣。
「幸好竹君會做菜。」艾利克埋怨皮特千年不變的那幾道菜。
「是啊!」皮特點點頭。然後看著眼前的幾盤菜皺起眉頭。「夫人,還是妳做的中國菜好吃。」
「謝謝你的恭維,皮特。」
當時大家都不知道,十年後,皮特終究圓了他Party Animal公司的夢,只不過店名改了,叫「人澹如菊」。
***
2010年元月1日
「艾利克是個好爸爸。」馨云與竹君看艾利克一手抱著5歲大的女兒,一邊在餐盤裡添菜給9歲的兒子,完全沒有叱吒商場的威風。
「承葉也一樣啊!」竹君指指正在為馨云的3歲女兒餵食的向承葉,可是那小女娃並不領情,指定要哥哥問法來為她服務。
竹君生第二胎的那一年,馨云終於點頭嫁給向承葉。因為馨云生女兒的過程發生血崩差點丟了性命,所以承葉特別寶貝這個女兒,而且也不敢讓馨云再生了。
「想想十年前,我們能預見到今天嗎?」馨云看著忙進忙出的皮特,十年就這麼眨眼過去了。皮特如願開了這家宴席公司,地點選在台北市鬧區靜巷一間老式平房。今天大夥特意來這裡開派對,來的都是親近的朋友。艾利克說了,在新的一年開始時,辦這場派對既是忘年也是望年。
「我們都在爬一座婚姻的高山。」竹君的確無法預見未來。十年前無法預見今日,今日亦無法預見再一個十年後將會如何。但是雖然看不清前方的景色,卻知道自己必須繼續往前走。
「婚姻的高山?很有趣的說法。」馨云點點頭。「妳是山裡來的女孩,我卻是在都市裡長大。妳開示一下,這座婚姻的高山究竟要如何登頂?」
「其實就是二與一之間。」竹君笑著說。
「我越聽越糊塗了。二與一之間?」馨云催竹君趕快交待答案。
「其實二與一是無所不在的,尤其是在政治舞台上。」竹君接著解釋。
例如共產主義的態度就認為個人存在的目的與功能只是為團體或社會服務,小我必須為大我犧牲。個人的命運微不足道,因此不必在團體中奢談個人的人生目標。在這樣的主義底下,「一」被抹去了。
「相反的,自由主義卻一再地強調個人,即使犧牲家庭、團體、社會或甚至這個地球,也都在所不惜。」在這種極端的主張下,「二」被忽視了。
「很有趣的觀點。」竹君說道。
「婚姻就像是攀爬喜馬拉雅山,為了攻頂,必須有一個後援營地。一個成功的登山者,除了要充實自己的體力與做好萬全的登山準備之外,還要把後援營地照顧好。」
山頂不是一個可以逗留的顛峰,登頂之後你必須回到溫暖的庇護所──後援營地。
「一個抱持著自由主義進入婚姻裡的人,容易把攻頂當成人生唯一的目標。甚至在必要的時候拋棄後援營地,或者是在終於回到營地之後,發現守營的人已經跑了或者已經病了、死了。」
「但是一個抱持著共產主義進入婚姻裡的人,又會陷入另一種問題。他們把後援營地當成了山巔,對於想要攻頂的夥伴不能理解,也無法分享他的喜悅與成就,甚至對於營地外的一切活動抱持著敵意,不斷要求夥伴把更多的時間與精力放在營地裡。」
「所以後援營地象徵著家庭,山頂就是人生目標。」馨云點頭表示理解。
「把家庭當成人生終點的人,最後會使婚姻關係變得窒息而難忍;相對的,只看到誘人的山頂,卻不願負擔維護家庭責任的人,只會得到一個破敗的婚姻與家庭。」竹君接著誦頌了一首紀伯倫的詩。
馨云卻打斷她,拍手招來所有的人的注意。於是在大夥的起鬨下,竹君緩緩地誦頌了這首詩。
「你們的結合中要保留空隙,讓來自天堂的風在你們中間舞踴。
相愛但不要製造愛的枷鎖,讓愛成為你們靈魂的兩岸之間的海洋。
倒滿彼此的杯子但不可只從一個杯子啜飲。分享你們的麵包但不可只食用同一條麵包。
一起歡樂歌舞,但容許對方獨處,就像琵琶弦,雖然在同一首音樂中顫動,卻是各自獨立。
交出你的心,卻不是給對方保管。
因為惟有生命之手能容納你的心。
站在一起卻不可太過接近;
因為聖殿的支柱分開聳立,
橡樹與絲柏也不在彼此的陰影中成長。」(詩人紀伯倫)
在夜幕下,大家的心都靜下來,陶醉在竹君溫柔的聲音裡。馨云隨興獻唱了一首歌,大家跟著唱了起來: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 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
突然轟地一聲,天空爆開一朵朵煙火。孩子們全都開心地叫著,竹君與艾利克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
艾利克書房找到竹君。
「孩子們都睡了?」竹君停下筆來,抬頭看看艾利克。不是她不照顧孩子們入睡,而是孩子們都黏他。所以每天孩子們就寢前的這個時間是竹君在書房看書練字的時間。
「妳在寫甚麼?」他探頭看看桌上的字。
「寫好了。」竹君吹乾灑金宣紙上的墨跡。「這是我給弘淨師父的信。」
曉傍疏林露滿巾,碧山秋寺屬閒人。
溪頭盡日看紅葉,卻笑高僧衣有塵。
(唐.趙嘏)
「我找到這首詩。趙嘏正好是武宗會昌年間進士,就是法門寺第一次被毀寺的那個時間,你可以想像那時的政治氣氛。」
這首詩表面上自詡是個崇尚自然的閒人,而且出言譏笑高僧的袈裟上沾了灰塵;但卻正顯得出言者的淺薄。以前她從沒想過一首品位不高的詩,也能派上用途。竹君笑著把信箋折好放入信封袋裡。
「拖了十年的信,我一直沒有找到適當的回覆。」竹君看得很清楚,那天她的心態太自負了,覺得人們眼裡只有一些有形的物質,卻忘了佛法的核心。「我甚至用最簡單的想法,去看待良卿法師如同捨身餵鷹一樣,自焚保護地宮的行為。但弘淨師父卻沒有當面反駁我,我一直放在心上,卻不知應該如何道歉。」剛好晚上讀到這首詩,就提筆寫了下來。
「想喝茶嗎?」竹君問。
「當然好。」這是他們每天談心時間的必備。
兩人走到廚房,她俐落地泡好一壺兩杯的養生茶。
「茶色很美吧!」她輕晃著手中的「汝窯」杯子。
「以前我不懂,所以這些美麗的藝術品,都被我以價格來衡量,美食也不過就是飽餐一頓罷了。」艾利克轉動手中的汝窯茶杯,看著金黃色的茶水,映著雨後天青的開片。
「直到遇見妳,我才知道,在這樣的一杯養生茶裡,除了身體能夠喝到的養分,我的靈魂也喝到了美與愛。」
「現在我真的懂了,生命有如登山,一層一層有不同的視野與境界。以前還堅決認為是對的,是美好的,到了另一層來看,就完全不同了;如果再上一層,就會有另一層的感受。永無止境。」
艾利克試著表達自己感受。
「謝謝妳!」千言萬語,他深深地看著自己的妻子。
「夫妻之間說甚麼謝!」竹君笑著添滿他的杯子。
艾利克抬手看看錶。「孩子們都睡了,反正家裡有保姆在,我們去看晚場電影吧!」很多人認得艾利克,如果不想應付陌生人的眼光,晚場電影是他們最佳的選擇。
「我正想去看電影呢!」竹君眼睛一亮。她早就想好要看甚麼影片了。
「《2012》?末日預言?」艾利克準確猜中竹君的想法。
「已經是第二輪了,想在下片之前去看看。」竹君每天都活得很感恩,然而人生無常,有這電影可以讓人從一成不變的生活裡抬起頭來,看看無垠的天空,再低頭想想來這世上一遭的理由。
「走吧!」艾利克幫她披上吊在玄關的大衣。
打開門,一陣清風送來。最近幾年都住在歐洲,竹君早就不覺得台灣的冬天有多冷。這樣的涼意,反而讓人感到舒爽。
艾利克去車庫發動車子,站在門前等待的竹君看著他高大的身形,突然想起十一年前剛見到他的那一天,那個削瘦而且痛苦莫名的男子......
「上車吧!」艾利克體貼地停好車下來為她開門。幾年來竹君已經習慣了艾利克的堅持──淑女必須等待男士為她開車門。
看起來艾利克也將以這種老式的禮節養育自己的一對兒女。坐在車上竹君突然噗嗤一笑。
「嗯?」艾利克回頭看她。
「沒事。」竹君搖搖頭。「專心開車。」
「嗯。」
轉入仰德大道,他們的車子很快地隱入夜色之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