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電影工作超過25年,持續拍攝電影超過60部。作品的人文精神,促進理念交流。他的個人哲學,以開放態度,尋找新的視覺,永遠追求最好的影像。他的電影觸覺,為眾多的故事賦予詩意。寫實主義與影像詩意,成為他的視覺風格……
這是紀錄片《乘著光影旅行》中,「男主角」李屏賓2007年前往挪威「來自南方的電影」電影節領取榮譽獎座時,主辦單位用英文為他的攝影風格下的註解,並冠之以「光影詩人」的美稱。
李屏賓,也許一般讀者並不熟悉他的名字,但是,在台灣電影圈裡他是赫赫有名的國寶級攝影大師。他9次入圍並5次拿下金馬獎最佳攝影,得獎紀錄遍及坎城、紐約、東京、香港、挪威、蘇州,並在2008年獲得台灣藝文界最高榮譽的國家文藝獎。他是台灣唯一享譽兩岸三地以及名揚歐美的電影寫實攝影大師。
在李屏賓近30年的攝影生涯中,總共拍攝了69部電影,除了長期和同為國寶級的導演侯孝賢合作,世界各地的知名導演,包括許鞍華、王家衛、田壯壯、姜文、行定勳、是枝裕和、陳英雄、吉爾布都(Gilles Bourdos),以及新生代導演周杰倫、王立宏都欽點李屏賓合作。
他主掌拍攝的影片包括《童年往事》、《戀戀風塵》、《魯冰花》、《花樣年華》、《心動》、《不能說的祕密》……幾乎每個華人都看過他掌鏡的影片。這些熟悉的電影,像翻開從小到大的相片簿,在《乘著光影旅行》電影中重新打開陪伴台灣一代人成長的記憶……
《乘著光影旅行》記錄的,不止是攝影大師李屏賓,也是台灣電影的美麗史詩。李屏賓以他的成就,詮釋著紀錄片中的「最佳男主角」。
電影中豐富感人的片段,顯然還記錄不了李屏賓令人敬佩與激賞之處。在有幸訪談了外表粗獷,但內心樸質敦厚的李屏賓後,我們深深感受到這位國寶級人物更多的人生智慧。
以下便是與電影畫面同樣真誠的文字紀錄:
紀錄之1:由拍人到被拍的心境
問:當初導演說要拍你的紀錄片,你的反應是甚麼?
導演找我時我根本不準備同意這事情。因為我知道拍別人時,要長時間細心地觀察,所以如果有人暗地裡觀察我,我很敏感會發現的。而且他們要拍我也很困難,我的生活那麼瑣碎,也沒有很好的內容給他們去拍。後來他們說,我是個還在工作有點知名度的攝影師,很多人喜歡我的影像,不容易有機會這樣拍一個人。我想,為了一些電影的工作或者是喜歡電影、喜歡光影的人,他們看我怎麼工作,怎麼面對不同的困難,在不同環境想辦法處理這些事,所以就答應。
但是後來,除了技術以外,還有我的生活、家人、我內心對事物的一些看法,我根本不知道有這部分在裡面。如果當初我知道他們要這樣拍,我可能就不願意,因為我也不是一個甚麼公眾人物,人家一看就想去看的人,我想我就不合適。
問:姜導演說她很緊張,怕你看到這片之後……
其實我知道他們心裡的焦慮緊張跟擔憂,所以他在做完之前一直很保密。做完之後我經過台北要去日本拍《挪威森林》,我說我看了,我有甚麼意見你也調整不了,所以就不看。因為我覺得既然相信你,我就交給你們,你們做吧!還有就是,每個愛電影或文學的創作人,他都有創作慾望,希望有個空間,你改變不了的,所以基本上我就不做這個動作,不做這干涉。
問:對兩位導演的看法?
對我來說秀瓊就是小妹妹,我是滿擔心她是不是有時間照顧家庭,可不可以面對那麼多的麻煩。我答應拍也是因為熟悉他們相信他們,我知道他們的為人。關本良是比較新的香港攝影師,是個有感性的攝影師,他追尋也喜歡我的影像,類似我的心境。
紀錄之2:與侯孝賢導演的惺惺相惜
問:跟侯孝賢導演的合作互動,這個過程的變化?
因為剛開始我是一個新的攝影師,有很多抱負,但是經驗不足、歷練不夠,自己控制全面的機會也不多,因為他(侯孝賢)那時也是新導演,剛冒出來的時候,別人開始關注他,那時候壓力特別大、特別緊張。他找我的時候,我就想不要把這導演拍不見了,一沒做好就掉回原地。那時我覺得我經驗不夠,我不知道自己能做甚麼,能幫他甚麼。
剛開始合作,他對光影不管的,都是攝影師控制光影,他控制演員。他有很多感覺我感受到,所以那時候就感到很痛苦,每天用很多感覺,感覺不知道在哪,好像用完了,好像我一輩子感覺都用光了,因為那個不是很容易掌握,是要可以動人,動人不是騙人,要可以打動人家的內心。
這是開始,我那時很被動。因為在乎他,因為他越來越有世界知名度,也因為他而讓人家認識我。他的那種大器跟要求越來越多,我的被動性就變比較強。但完全被動的話,就合作不下來。我就主動地去找尋他給我的文字、他的談話,去想像、去體會。好幾年,慢慢一直到後來,是他自己把這關係就鬆散下來,只告訴你這場戲要幹甚麼,他就問你說你要幹甚麼?我就會跟他談,看他的反應。
像拍《海上花》的時候,有一段時間非常痛苦。就在只有幾個房間、幾個桌子的地方拍,沒有外景。所以那時怕整個電影呈現不出故事的那麼多層次。拍的時候,每天壓力很大,非常鬱悶的感覺,非常愁。
現場沒有人,大家都在一樓,只有我跟他在二樓,他就拿布擦桌子、擦窗戶,我就跟他一起擦桌子、擦窗戶(做動作),就邊問他那我們等下怎樣怎樣好不好。其實就是把我對這場戲的想法刺激他。因為他一直在琢磨,他有很多想要的,想怎麼樣表現出更有力量的影像跟內容。
後來我們就天天擦桌子,因為每天都有灰塵,擦的時候聊天,說怎麼拍,主動地溝通。那個之後他就覺得,你好像知道我在想甚麼,那就做給我看。但他每次讓我做的時候,就又有另一種緊張呈現,我要想他真的在想甚麼,以這樣的環境,他會幹甚麼,我會幹甚麼,然後我們可以做到甚麼,是有一個過程,不是那麼輕鬆的。只是以前比較以他為主去滿足他,後面他把空間給我了,你去營造一些東西,他來判斷一下,基本上他都接受,所以我們常常不試戲,常常很冒險。
比如拍《紅氣球》,因為沒有試戲,女主角茱麗葉畢若許演他男朋友走了,心情很低潮。那天正好鋼琴要搬上來,因為鋼琴移動要調音,鏡頭慢慢跟著她,我看她快哭了,一般一哭大家會想這戲很好,一定要等她哭才卡。我看她眼淚快出來的時候,我鏡頭走了,我覺得我不看她。大家都嚇一跳。我覺得哭有甚麼,因為這是表演基本功。
我覺得旁邊調鋼琴的盲人,因為盲人耳朵是很敏銳,盲人在法國是調鋼琴,我們(台灣)這邊都是按摩,他就在裡面調,很簡單的叮叮、叮叮。她快哭了,看那個盲人手在那邊,叮叮,她就在旁邊哭。
拍完我想我完蛋了,剛才怎麼會搖走,哈哈哈!後來侯導很高興,說OK了。這是一次,非常大膽,你想,那麼大的、那麼漂亮有名的演員,演到最重要的時候你(攝影)搖走?那時候我在想,那個聲音更動人,簡單的音符,她那個哭聲讓你可以想像、感覺到那種孤獨,那聲音更有力量,總比你看著她哭得很慘,鼻涕眼淚多難看。太白了就沒有想像、沒有力量。
因為導演給你這些空間的時候,你要幫助他去加強內容,不然就呆呆地在那邊。不能一個鏡頭裡面,沒有給觀眾一個新的訊息,情緒也沒有改變,就一直在等。他們說,我鏡頭不停地移動,我想讓鏡頭像筆一樣,可以有文字感,一個鏡頭可以說好多話,你可以想像她的情緒,我覺得這個比較有意思。我喜歡拍這樣的電影,而不喜歡像大片、商業化的那種。
我喜歡留白,給別人去想。就好像你看書,你會停一下,鏡頭也是這樣,可以留白給別人,可以有文字語言的感覺。別人看你的東西,不光只是這樣簡單的表面,是可以呼吸的,可以停在那邊。所以我們拍時都想怎麼樣在一個簡單鏡頭裡面能夠呈現出很多感覺,可以說很多事情,可以表現很多意思,但是不一定每次都成功。
紀錄之3:渾然天成的藝術家
問:你說電影要拍之前,那結果老天就已經安排好了?
我常常和朋友聊生命、命運。而拍電影,很多故事,像天氣、光影、很多場景都已經在那邊等著你了,只是你慢慢地去把他拿過來,找回來。
我自己遇到過很多次。像我剛當攝影師時,幫張毅導演拍《竹劍少年》,在中影山區裡面的一個晚上,站都站不穩。導演說機器可不可以放在草堆裡?後來找找一看,那個石頭有三個小洞,剛好就是我可以擺機器的位置(手比三個洞)。那個位置不是那麼不得了,但是你看那三個洞,經過那麼長時間水滴、滴、滴,好像沒甚麼意義,但我們用完以後它就有意義了。就是你有一種感動,它好像在等你用它,常常會碰到這情形。
比方我拍《最好的時光》,找不到1911年的場景,後來找到在台北迪化街那邊賣布的,有個木偶表演的樓上,幾個歐洲人住的大概1940、1950年的小房子。結果我們一去看,那個鏡子啊非常迷人!但因為是1911年的故事,侯導希望最少要60年到100年的房子,看半天侯導還是不滿意。我說:導演!那個玻璃等你60年,你要到哪裡去找?我說現在就是幾個外國朋友住那每天看,我們拍完全世界看。侯導後來就接受,我們就把那個玻璃還原到很亮麗的感覺,把那個質感找回來了。
問:你拍攝時常常要風風就來,這是一種攝影師的能力還是境界?
這是一種心境,這些東西在等你。常常很奇怪,我們準備好後,甚麼你想要的東西就出現,包括我們在越南拍《夏天的滋味》,我覺得風要來了,其他人不明白為甚麼,所以他們覺得很神奇。
我常可以感受到光的移動、雲層的移動,感覺那種氣候變化,就會預測等下光到哪,但旁邊的人都看不到,你也無法解釋,只好趕快督促大家快點進行,這些東西很難跟你周邊的人用語言說明。像《千禧曼波》的鏡頭,舒淇在窗邊想事情,每次我們開機,樹風就在那邊ㄏㄚ!ㄏㄚ!(做哈氣的聲音),葉子就飄動,就非常漂亮!他們說那就很好玩,為甚麼你們一卡以後風就沒了?
當然我們拍的是劇情電影,但是我們希望這些劇情電影,有很多東西是真實的,不是因為這個電影放過就不在了。希望這些影像,是真實記錄下來,以後它有生命。像某年夏天海邊的颱風,將來它會給你一個記憶,因為不是人工的。
我覺得那樣的工作,比你每天到現場打很多的燈,製造很好的光,只能說,要拍很漂亮不難。但是你每天拍漂亮的東西,用同一種方法的時候,那這種工作不迷人的,是吧?我們希望去掌握那個(自然環境變化的)片段,去迎合那些你預測要來的東西。
像《戀戀風塵》,我們那個電影原本要拍一、二十個空鏡頭做結尾,但是要拍攝的時候,剛好碰到颱風天前後,我們器材離開準備要走,我就看到光影在很遠很遠的山,我看到光在那邊移動,就叫他們不要動,就把機器擺在那。我希望它不要破掉,因為雲層動的時候,造成那一點點光,但是雲層會一直改變,我就一直在等,我很緊張地等待。
拍完的時候,我就跟侯導說,我今天拍了一個鏡頭可以當片尾用。那個畫面,我說:「景物依舊、時光流逝、人事已非,生命還有希望,一點點光。」其實這個對白,是我對《戀戀風塵》電影的感覺,整個電影就是這樣,時光流逝,景物依舊,人事已非,老一代走了,新一代的成長,前途看不到,但好像還有一些希望。那為甚麼我這樣講呢,因為電影給我的感覺。侯導看了以後,沒有加任何空鏡頭,本來他劇本寫了一、二十個不同環境的空鏡頭,表現這麼一個情景、一個內涵,但這一個鏡頭就能說完話。
問:你在乘著光影旅行裡拍葉子跳舞還跟它講話?
我是覺得它有生命,跟你有一個互動。我自己有嘗試,有時候你一靠近它就停了,有點聲音它就停,所以你看到(《乘著光影旅行》影片中)芒果那畫面的時候,是我第一次拍到的葉子在跳舞。後來我常常覺得需要一個傻瓜機在身上,方便隨時拍。
其實在拍攝現場,常常會有一些困頓不知道怎麼處理,尤其是你在國外,日本人、法國人、美國人,沒辦法像台灣同事你可以說一句甚麼,那時候你沒有人可以對話。我就常常拍一些周邊的東西,讓自己緩一緩,變成心情的抒解,或者是從那得到一點啟發。所以我出一本書,拍的都是地上的土啊、甚麼一隻蟲啊,他們要我就讓他們拿去。他們以為會是明星,我說我不拍這個,我都是拍旁邊有的沒的。
紀錄之4:喜歡中國文學的光影詩人
問:媽媽對你的影響很大?
影響很大,因為父親我很小時就過世,母親家世很好,有五個小孩,那時她也才三十出頭,很亮麗美麗的女人。那時候媽媽也有很多機會,但她就為了帶我們小孩,也吃了很多苦。在成長過程中我們都看到、感受到,大部分對我的影響都是母親吧。
挪威影節他們就希望我帶家人,所以我就想帶我母親讓他看我的工作性質,我接觸到甚麼人,因為媽媽根本不知道你這些年怎麼來、怎麼去,都是空的,知道你好像做得不錯,我說些技術性的東西她也不知道,比如說我要去看光,她也不知道,當然看了好幾年光她也就可能知道了。
問:您的談吐很有人文氣息,喜歡哪些文學作品嗎?
其實我自己喜歡中國文學,常常寫點詩,一個片子一個心情。姜文導演也喜歡寫,他常會發給我,也有一個朋友喜歡寫宋詞,常常有新作就發給我。有時候我也會回他們,但有時候是好玩的,後來我拍東西喜歡有詩的感覺,中國文學裡面最早,在詩畫裡面,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你看一首詩,我會有很多畫面。
我也喜歡傳統中國畫、中國字,所以中國畫裡面呈現的筆墨,一筆裡面有好多黑的層次,不同的黑裡面都有力量,都呈現出它存在的必要,一筆裡面可能都是功力,我就很喜歡這個。我的影像,如果劇情合適的時候,我希望用黑來呈現這種力量,黑裡面還有黑,黑裡面還有細節,黑裡面還有層次,表現出那就是我覺得比較中國的影像風貌。包括侯導有一個武俠片要拍,我都建議他走這個風格,我們想做一個突破,用一個新的嘗試,把中國的武俠另外找到一個武俠的風貌,但目前還在開始階段,還不知道能走到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