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總愛看看畫,賞玩畫裡的光線與色彩,遊走在近景與遠方;穿透畫中人物的眼神,也模擬他們之間被時光封存的亙古對話。能夠神領藝術之美,便擁有無法取代、用之不竭的財富。帶領我初探美術奧妙的是劉國東老師。
劉老師是我的美育啟蒙老師。小學時我跟著劉老師學習水彩,他也教過我的爸媽。劉國東老師出生於1926年,很少看到年紀這麼大,長相還這麼好的長輩,比我記憶中年輕時的他還要好看:臉龐的慈祥與整個人散發出的一派溫和,親近他,讓我親炙了歲月沉澱後的芳醇。
2009年夏天,我請劉老師在忙碌的參展之餘,指導我素描與水彩。上課前一天整理畫具,想起小時候上學前,爸爸都會用小刀把我的鉛筆削得又尖又漂亮。父親去世四年,我依然清晰記得爸爸拿筆也拿鋤頭的雙手,粗大黝黑,沉默地愛護養育著這個家。
第一天上課,素描花瓶。第二次上課,畫三顆蘋果。
「這三顆如果排成正三角形,太整齊就顯得呆板。如果是兩顆偏右一顆偏左,畫面就比較好看。像以前人家使用的磅秤,如果東西比較重,秤就要放遠一點;想像兩顆蘋果的『重量』,就知道第三顆要擺在哪兒畫面才會平衡。」老師慢條斯理地解說,與窗外的景緻形成了悠然的共振。
從老師家二樓畫室望出去,檜木與楓樹多層次的綠繪出了整片窗景。我坐在藤椅上,在畫紙前琢磨著那黑與白之間的無數色調,老師坐在我的前面畫油畫。他的畫筆砰砰地碰觸著帆布,發出低沉的聲響,佐以窗外樹葉沙沙的聲音與蟬鳴,這是畫室裡令人愉快的清靜音樂。有時老師要我在院子裡寫生,老師在旁邊窸窸窣窣地隨手整理花木。我置身在花草間,坐在老師選定的角落作畫。不遠處圈養著一些雞隻,在竹籬笆裡咕噥噥地走動;不時傳來的雞啼,反襯了環境的清幽。
我想起好友曾跟我描述,夏日清晨,他在澎湖離島的海邊游泳,小魚兒親暱地在他身邊跟著他游來游去,那種與自然融為一體,身心獲得的釋放之感。此刻,我也與大地和諧共處,關係清清淡淡而友善,這種恬靜,讓人歡喜。
「畫水彩,水分多一點,筆劃愈少愈好。不要拘泥於細節,整張圖看起來要讓人感覺輕鬆、有趣,不要硬邦邦的。」他用典雅的台語授課,對我而言,是很新鮮的經驗。劉老師至今創作不輟,畫家葉火城先生曾說他的作品「具有一股靜謐祥和的氣息」。
劉老師教我畫圖沒有收學費,於是我想到的束脩就是家裡種的蔬菜水果,以及帶一些老師喝茶時可以吃的小點心,媽媽也端出拿手好菜助一臂之力。這種不以金錢為費用的學習,古意盎然,為習畫注入了濃濃的人情味。每當我看著劉老師雪白的頭髮、帶著老花眼鏡,一筆一劃教得那麼認真,當學生的真的很感動!他的認真尤其體現在對待我在家自畫的習作上,修改時毫不馬虎。看到老師年紀這麼大,作畫、教學還持如此敬重的態度,當學生的能不認真嗎?
小時候學畫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大約小三、小四時我與其他小朋友晚上在老師家上課。大家在垂吊的日光燈下,一邊塗鴉、一邊說笑。平時在學校玩過火了,很容易吵起來,在這裡,卻益發融洽相親。老師曾在元宵節載我去畫花燈,也帶大家去郊外寫生。有一次我的作品比賽得獎,名字被登在報紙上。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印成鉛字,覺得很有趣,大家爭相看著,不忘互相調侃一番。我不懂得「驕傲」這個字眼,玩伴們也不知道甚麼叫「妒嫉」,生命中沒有這些元素。現在長大了,我十分懷念大夥兒當時的天真無邪。
以前老師家前面的馬路沒有路燈,每次下課都需要鼓起十足的勇氣,才能踏入前方的漆黑。大家收拾好細軟、拎著袋子、穿好拖鞋,然後尖叫著成群衝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這些令人回味的往事,在我每次跨上腳踏車要去畫畫時都能重溫一次,好似回到童年純潔而無憂的時光。在草木莽莽的季節,從不同的視角觀賞體會生活的每個象度,有黑白陰影投射其中,卻也色彩斑斕。那清涼拂面的風啊,盡是幸福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