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我抽血了。浮現有次抽血不順,針頭在肌肉裡移轉戳刺的尖銳疼痛記憶,抽血前我不得不忐忑央求醫護人員稍微注意些。
抽完血我坐回等候區按壓傷口,眼前一個五、六歲左右的小女孩,直線踩著地上的黃線,雙手左右平舉,搖搖晃晃玩起走平衡木的遊戲,一邊叫著:「媽媽,媽媽!」她大概是這所大型醫院檢驗區最宜人的景色了,大家不約而同地看著這位綁著雙馬尾、白衣花格短裙的女孩,每個人的眼裡投射著不同的盼望。小時候盼望長大,成年了懷念童年,希冀歲月可以稍稍回轉,哪怕只是一點點,可以彌補,可以重新來過。經歷過青春,當時卻未曾懂得、善用青春之美。回首過往猶存的記憶片斷,在如畫的停格裡,才嘆息屬於自己的戲,演得不夠透,不夠淋漓盡致。
「叮!256號請到二號櫃檯。」患者們的眼光頓時不約而同移向指示燈,只見小女孩倏忽被一位男子騰空抱起走向櫃檯,原來她是我的下一號,256號。
就像狗狗拒絕進入獸醫診所,小女孩一被抱到櫃檯前,不須任何解釋,就知道事情不妙。她的右手已被架住,左手使盡力氣地狂亂揮舞,哭喊:「不要!不要!」她的媽媽走過來壓制她飛踢的雙腳,緊接著就是近同行刑的場面了。
前一分鐘還在無憂無慮地與自己玩耍,她哪裡想得到後一分鐘命運變得這麼不堪。殺雞宰羊般的哀號更顯出等候區的靜肅,大家無法不聆聽她的控訴、她的百般不願。我想在場的大人到了這個歲數,心裡累積的種種不願意千百倍勝於她,從頭戴光環的高官富商到省吃儉用度日的市井小民,誰不受制於個人因緣所造就的現實?淚水得往肚裡吞。
抽血完成,256號的爸媽應該是感受到眾人目光的壓力,她的爸爸在這陣折騰後怒氣沖沖地說:「講都講不聽!」雙手一舉把她放到地板,自顧自大步邁開,撂下一句:「丟臉!」
她邊哭邊追著,哭到小小的背影跌倒在長廊裡。
呵,孩子啊!漫漫人生路,有多少崎嶇還在前頭等著妳匍匐在地的身軀,妳澄澈的雙眼將見識多少人間的殘酷,如果自己曾為受害者,至少不要成為加害者,輕易的舉動如和顏悅色,也能是一種慈悲。至於面子問題,有關虛榮的種種考驗,它是那樣盡其所能地引誘你遠離人之所以為人的核心,切莫中了這糖霜的毒。
醫院裡,成千上百的病患,一個號碼,一個命運。年紀愈大,愈感到人生無法按表操課、照著規劃走的。生命中的遇合離散與起落不是人可以左右,我們擁有的只是選擇看待的角度與態度。不管下一秒、下一分鐘、明天或後天是否事事如意,當下最真實。莫愧對了自己的生命,也善待每一次的相遇,在不完美的常態裡,寬心,坦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