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首次閱讀清代紀昀(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的精選版,感於它的風趣,寫了一篇〈七月笑談〉。七年後,不經意讀到紀昀學生盛時彥為此書所寫的序:
「夫道豈深隱莫測,祕密不傳,如佛家之心印,道家之口訣哉!萬事當然之理,是即道矣。故道在天地,如汞瀉地,顆顆皆圓;如月映水,處處皆見。……故誨淫導欲之書,以佳人才子相矜者,雖紙貴一時,終漸歸湮沒。而先生之書,則梨棗屢鐫,久而不厭,是則華實不同之明驗矣。」
我看完了序,不禁往下看幾篇故事,愈看愈著迷。有精彩離奇的故事,也有雋永警世之言,「詞意忠厚」。如果人們在被無孔不入的零碎資訊、炫目而轉瞬即逝的流行文化與混亂視聽的雞毛蒜皮新聞占據之餘,能提醒自己留點時間給屬於經典的東西,心神方不致於那麼渙散吧。
清嘉慶五年,盛時彥將紀昀所著《灤陽消暑錄》六卷、《如是我聞》四卷、《槐西雜志》四卷、《姑妄聽之》四卷、《灤陽續錄》六卷,整理合編成《閱微草堂筆記》,與蒲松齡的《聊齋誌異》並稱。但如果將《閱微草堂筆記》僅看成是一般刺激的鬼怪故事,就有眼不識泰山、大不敬了,因為裡面的文字、情節、意涵,不只引人入勝,更在在發人深省。
俗話說人心難測,但一個人的真實意圖欺瞞得了所有的眼睛嗎?
滄州劉士玉孝廉,有書室為狐所據。白晝與人對語,擲瓦石擊人,但不睹其形耳。知州平原董思任,良吏也,聞其事,自往驅之。方盛陳人妖異路之理,忽簷際朗言曰:「公為官,頗愛民,亦不取錢,故我不敢擊公,然公愛民乃好名,不取錢乃畏後患耳,故我亦不避公。公休矣,毋多言取困。」董狼狽而歸,咄咄不怡者數日。
不論外在名聲多麼好,如何高談闊論,這篇故事藉狐對起心動念的洞察,使這位有「良吏」美名的官員狼狽而歸。他不是貪官,但不拿錢是怕以後的麻煩,愛護百姓是為了博得好名聲。狐反擊的是他處世的出發點。如果當今有人一一戳破眾多的冠冕堂皇,真相應相當不堪。下面這篇是對宗教界的諷刺。
一寺藏經閣上有狐居,諸僧多棲止閣下。一日天酷暑,有打包僧厭其囂雜,逕移坐具住閣上。諸僧忽聞樑上狐語曰:「大眾且各歸房,我眷屬不少,將移住閣下。」僧問:「久居閣上,何忽又欲據此?」曰:「和尚在彼。」問:「汝避和尚耶?」曰:「和尚佛子,安敢不避?」又問:「我輩非和尚耶?」狐不答。固問之,曰:「汝輩自以為和尚,我復何言?」
所見不必然為真,披著宗教的外衣就是修行人嗎?口念經書,心裡在想甚麼呢?書裡常藉狐之口期盼點醒渾渾噩噩的世人。一位「成道」,即「成人道」的狐與滄州一位學究對談,主題圍繞在勸人學道:
「吾曹辛苦一二百年,始化人身,公等現是人身,功成已抵大半,而悠悠忽忽,與草木同朽,殊可惜也。」
書裡有一位張老太太,曾經當過冥差,她問冥吏:
「事佛有益否?」吏曰:「佛只是勸人為善,為善自受福,非佛降福也。若供養求佛降福,則廉吏尚不受賂,曾佛受賂乎?」又問:「懺悔有益否?」吏曰:「懺悔須勇猛精進,力補前愆。今人懺悔,只是首求免罪,又安有益耶?」
這些話對拜佛有所求、懺悔只為免罪者應為當頭棒喝!「神正直而聰明」,人卻是用自己的思維去揣度與想像。有些人認為《閱微草堂筆記》裡的一些故事,是來自宗教的勸世警言,但我不認為這必然與宗教信仰有關,不管用語為何,也許人與人之間的相與、輪迴、修行、福報善惡的評斷等,其實是宇宙的真實呢!
獻縣吏王某工刀筆,善巧取人財。然每有所積,必有一意外事耗去。有城隍廟道童,夜行廊廡間,有二吏持簿對算,其一曰:「渠今歲所蓄較多,當何法以銷之?」方沉思間,其一曰:「一翠雲足矣,無煩迂折也。」是廟往往遇鬼,道童習見,亦不怖,但不知翠雲為誰,亦不知為誰銷算。俄有小妓翠雲至,王某大嬖之,耗所蓄八九,又染惡瘡,醫藥備至,比癒,則已蕩然矣。
大抵另一個世界看我們,「名愈高,則責愈嚴;術愈巧,則罰愈重」。當一個人成了公眾人物,更應該重視自己的操守,而不是拿「私生活與專業能力無關」、「誰誰誰不也這樣」的說法來當擋箭牌,敗壞已經惡化至無以復加的社會風氣。當人們對傳媒二十四小時轟炸播放的名人醜事習以為常,以黑為白時,我們要如何教育下一代呢?
我常覺得這是一個超載的年代,如電腦、手機裡有多少是值得保存的檔案,恐怕自己儲存了哪些都不記得。近日整理房間,發現不少衣服擺了幾年都沒穿,徒占空間。自己穿來穿去就那幾件,其餘都是超載的了。物質上如此,心靈上亦然。各式心機隨著年齡愈來愈巧,到了中年以後,油滑算計臻登峰造極之境。相由心生,所以年紀愈大,面目往往愈可憎,一如王爾德《格雷的畫像》中主人翁內心真正的面容。以單純行於世,其實也已足夠,百般算計,敵得過天算嗎?「一切陰謀,鬼神皆已全知,無更枉拋心力。」若是在巧取豪奪的過程中傷了人,天理昭昭,或遲或速,不也有償還之日嗎?
這本書是紀昀晚年的作品,除了收錄朋友間的談話,「友朋聚集,多以異聞相告」,也「追錄見聞,憶及即書」。《閱微草堂筆記》裡提到後代子孫變賣先人遺物,祖先為鬼依舊不捨哭泣的故事。紀昀對朋友董曲江說:
我百年後,儻圖器書玩散落人間,使賞鑒家指點摩挲,曰:「此紀曉嵐故物。」是亦佳話,何所恨哉?曲江曰:「君作是言,名心尚在。余則謂消閒遣日,不能不借此自娛。至我已弗存,其他何有?任其飽蟲鼠,委泥沙耳。故我書無印記,硯無銘識,正如好花朗月,勝水名山,偶與我逢,便為我有;迨雲煙過眼,不復問為誰家物矣。何必鐫號題名,為後人計哉?」所見尤灑脫也。
人一生眷戀的東西很多,於我來說是窗外的海景,這裡的幽靜、與自然的相通:彩霞、飛鳥、海洋、光影、廣袤的天空與雲,那使我平靜、歡欣,也使我感動落淚的美麗。我無法再堆疊出甚麼形容詞來描述,不想人間的語言給天地的清明塗上泥。將別我心所屬,此篇讀來特別有感。是呀,「好花朗月,勝水名山,偶與我逢,便為我有;迨雲煙過眼,不復問為誰家物矣。」聚散有時,人事物皆然,在達觀的人生態度上,我還差得很遠。尤其是人與人之間千百種的因緣,茫然無所知,該如何處世為宜?紀昀的母親病危時告訴子孫:
「舊聞地下眷屬,臨終時一一相見,今日果然。幸我平生尚無愧色,汝等在世,家庭骨肉,當處處留將來相見地也。」
我想不獨是親友家人,即便是仇家,都盼關係能善解。事事予人留餘地,過一個光明而寬和的人生。閱讀此書,每每想起曾經犯的過錯與做得不好的地方,期許自己能朝著「圓瑩如明珠、清激如水晶」的人格修為邁進,畢竟「懺悔須及未死時,死後無著力處矣」。不同的年紀讀同一本書,如與多年不見的老友敘舊,只是不知對方看我是否馬齒徒長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