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是深層的情感,愈難表達。於我,這種情感是鄉愁,因它跟了我三十年;是對父親的思念,因為有遺憾。
父親去世九年多,他濃眉堅毅的面容仍時不時地像幻燈片閃現眼前。像大部分傳統家庭裡的父親,爸爸不常表露平易近人的親愛,但我知道它的深度。
高中時有一次感冒,爸爸想到櫥櫃裡的一瓶感冒糖漿對初期症狀應該有效。他拿給我,我正要走下樓梯伸手去接,他突然說:「等一下。」
爸爸把手縮了回去。他搖搖瓶子、嗅嗅裡面的氣味,小心地啜一小口,抿抿嘴唇探探味道;又仰頭喝了一口,喉結咕嚕嚕地像小滑輪上下來回滾動,嘴巴左鼓右縮忙不迭地做足了試吃員的功課,停了半响。然後,他才安心地點點頭,把瓶子拿給我。
我在階梯上並沒有與他交談。看著父親,我心裡十分震動,怎麼一個人會如此護衛另外一個人?爸爸把我的安好擺在他自己之前,如果可以,我知道他也願意幫我擋一世的風雨。
當我年幼,我曾經是一個那麼愛嬌的么女。我騎在爸爸的肩膀,爸爸像山,為我矗立承擔。爸爸用摩托車載我去果園,怕我掉下去,用毛巾把我們兩個綁在一起。爸爸像城牆,幫我擋掉了冷冽的山風。他一生離不開這個村莊,在城裡只是看個展覽都待不住。那裡的人潮與車潮,他招架不住。爸爸像山裡的大樹,深植於土地,惟有家鄉的天空與空氣使他自在。
相較於小時候與爸媽的親近,長大後,各種的挫折使我漸漸以冷漠來武裝自己,與家人益形生疏。老爸看在眼裡,依舊沉默木訥。我們之間不是劍拔弩張,而是溫柔地講講話會感到不自在的矜持。我與父親幾乎沒有甚麼身體的接觸,即便他在病床上,我想握握他的手都會感到遲疑。
他離世後不久,我夢到他坐在輪椅上,我想走近他,卻邁不出那一步。
「過來一點!」爸爸含笑向我招招手,要我學著抱他。
「身體稍微蹲低一點。」他邊說邊示範:「先伸出右手,再伸出左手,兩手扣住,這樣就是抱了。這麼簡單!」他抬起頭笑笑地看著我,像小孩。
夢醒,嚎啕大哭不止。
過年期間,恰巧輪到家裡至祠堂早晚打掃、上香。一直以來,每戶劉家輪流打掃一週,輪值完畢,將寫上戶名的原木香牌交給下一戶人家。媽媽將這工作指派給我,原本晨昏閒逸的散步成了正事一樁。
早晨,剛踏出家門,隔壁的嬸嬸問:「要去哪裡?」
「燒香。」我笑答。
再走兩步,「要去運動嗎?媽媽怎麼沒一起來?」對街阿婆跟我打招呼。
「要去拜拜。」我遙指土地公廟的方向。祠堂位於土地公廟後方的山坡。
馬路上行人稀疏。家家戶戶廊簷下的紅燈籠流蘇在晨風裡輕盪,註記一個曾經喧鬧而今歸於平靜的節慶。圍牆裡的櫻花探出頭來道早,遠方的雞啼及三三兩兩的開門聲,有如揉揉眼睛尚未完全清醒的呵欠。
路旁右側的土地公廟供桌上已擺上一大叢盛開的黃色香水百合,左側宮廟裡的洪府王爺還曾經在家裡住過。父親不信鬼神之事,江湖算命仙只要父親在場,半句都扯不出來。這樣一位「鐵齒」之人卻抽中爐主,朝夕與地方神祇為伴。
土地公廟後方的溪流、沙渚,是白鷺鷥的停駐之處,牠的潔白配上水草、樹木的蔥綠,看起來那樣令人愉悅。河裡的台灣白魚翻身迴轉乍現的銀光,也使人驚喜連連!
走上小山坡,黃土塊兒砌成的「土角厝」前種了一排紅咚咚的櫻花,充滿復古的情懷。紅磚黑瓦的農舍院落間栽種幾株桃樹,粗大灰黑的樹幹長出細緻的小桃花,像黑不隆咚、滿臉絡腮鬍的莽漢生出個粉嫩娃兒。
「嘎嘎」!「咯咯」!雞鴨在泥地上自顧自地走動啄食,枝頭的白茶花倒擺出全世界都在關注它的姿態,身在郊野僻落處,傲白的花瓣開得仔仔細細,認真得不得了!
到了祠堂,我倒掉供桌上前夜的水,添上帶過來的開水。祖宗牌位的玻璃板上貼著幾張紅紙條,蓋住底下的人名。爸爸曾經跟我說,他的名字已經寫好、刻在裡面了。父親只講到這兒。
我曾經好奇想掀開那些紅紙條,看看底下寫些甚麼,又怕一撕開,這些人名代表的活生生的人,將因我觸犯的禁忌而集體煙消雲散,包括父親。
父親去世後,我來到祠堂,眼光總會飄向彷彿藏有謎底的牌位──紅紙條數年來原封未動,牌位上沒有父親的名字──可是這並沒有留住父親。
走到偌大的庭院,唧唧的蟲鳴與遠近起落的鳥啼使得周遭如此熱鬧又寧靜。我彎著腰掃地,鄰近沒一個人影兒,我卻一掃長久縈繞的孤獨,覺得心裡踏實,覺得終於可以喘口氣、過個像樣的日子。一轉身,看到清晨的櫻花、杏花在清新的空氣裡靜美地映著遠方深藍綿延的山脈。在大地的搖籃裡,我感到很平安。
走進依著山壁蓋起來的宗祠,來到兩側的小房間,樹葉婆娑聲盈耳,窗外的亂石林木是松鼠、小鳥們的嬉遊地。我佇立窗邊,閉眼諦聽許久。
在這堪忍的世間,這樣的自由與寧靜,多得一刻鐘都好。
想不到我竟愛上了這「廟公」的工作。
每當假期結束北上,一踏上台北的土地,迎面一片灰濛濛的廢氣,我打從心裡懷疑,到都會謀生真的會讓人生變彩色的嗎?夜半時分醒來,對著清冷空盪的四面牆,彷彿躺在一個大棺材裡。我望著天花板,不知道為甚麼要離鄉背景,如此漂泊?
小學畢業就離開山上老家住校。距離,只是將鄉土的根拉得更長,對白雲的繫念紮得更深。我不過是個包裝過的土包子。人到中年,愈是想家,想念它的青山綠水,想念鄰里間素樸的人情。
上完香,我輕輕闔上庭院的大門,在心裡跟父親道別。回頭望一眼竹林前的宗祠,身不由己地離去,心裡念念不忘的總是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