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紅的時候,寒氣跟著來了,村子早晚裡,會看到單身漢在街頭巷尾出沒。阿公望著蒼白的天空,乾癟的嘴唸著:「紅柿若出頭,羅漢就目屎流。」就縮著脖子從桌下拿出一只空酒瓶子交給我。我抱了瓶子往巷口跑,在店鋪前向老闆舉著瓶子說:「我阿公要打十塊錢太白酒。」老闆接過瓶子,將漏斗套上瓶口,注了半瓶白白的水酒,轉身在灰黃的壁上用白筆寫了幾個字。我猜想就是記下十塊錢的帳吧。拿起酒瓶子又跑回來,阿公摸摸我的光頭,打開瓶蓋,湊近鼻子聞了聞,脖子似乎舒緩了些:「喝了酒身體就暖和了,那些羅漢腳可憐啊。」
阿公在的時候,遇到秋寒的日子就唸著:「紅柿若出頭,羅漢就目屎流。」到了聽清楚這句話那一天,我才疑惑地問阿公:「羅漢為何要流眼淚?」阿公一口太白酒下肚,說起話來就帶勁了。
阿公缺了幾顆牙,兩頰跟著陷了進去,他說,村人管無妻無眷的單身男人叫羅漢腳,柿子成熟的時候正是秋寒時節,羅漢腳在寒風裡沒人照顧,沒人縫補衣服,穿不暖吃不飽,村人看著他們瑟縮的樣子,憐憫他們,就說悲苦的羅漢可要流淚了。我看見酒氣上了阿公的臉,追著問:「沒有妻子就說沒有妻子,為何叫羅漢腳?」阿公總是喜歡摸我的光頭,還好他的手叫太白酒燙熱了,「這事還問,」阿公乾笑了幾聲:「天冷了,那些羅漢腳仔就躲到廟裡的羅漢像腳下,不叫羅漢腳叫甚麼?」幾十年過去了,也沒聽過這個說法,可小時候,阿公說甚麼我信甚麼。
聽阿公這麼說,像嚼了青芒果從嘴裡酸到心裡,隨手在門邊籃子裡摸了個像屋頂上的夕陽一樣紅的柿子,往外走去。「天要黑了,還去玩。」阿公喚著我,我咬了半顆柿子,滿嘴香甜的肉汁,「去媽祖廟找羅漢腳啊。」阿公追上來,遞給我一只空酒瓶:「順便去店仔給帶半瓶太白仔回來。」
往巷子西邊走去,太陽早走在我前面,經過歡喜嬸窗邊時,一股北風呼呼地灌過來,歡喜嬸的窗戶跟著抖動起來,害我也打了一個寒顫。往窗內望去,桌上擺著一盤青菜、一碟醃蘿蔔,還有兩顆冒著煙的紅番薯。歡喜嬸蹲在灶前,臉上映著紅光,阿黑那傢伙捧著碗,坐在矮凳上吃得搖頭晃腦。北風又趕路似地追來,逼得我縮起了脖子,望著歡喜嬸屋裡,心裡暖和了起來。
到了媽祖廟,那紅太陽已溜走了,天黑了下來,我在廟裡幾尊羅漢腳下尋遍了,也不見一個羅漢腳,又跑到大街上踅了一圈,只有北風,不見人影。掉頭來到巷口的店鋪,才看見一個人穿著單衣抱著雙臂,抖著腳蹲坐在椅子上。我買了半瓶太白酒,倒進了他的大碗裡,又要了半瓶,老闆望著我指著牆上一長串白粉筆字,我尷尬地笑著點著頭。
阿公,每年柿子紅了時,您就叨唸起羅漢們,可不要把自己也想成羅漢了。雖然夜裡,沒有祖母給您倒酒,但太陽下山時,媳婦兒天天給您端來熱騰騰的洗腳水,寒風裡,我也會從巷口店鋪裡抱回來太白酒。阿公您怎麼又縮起脖子了,等稻穀收了成,跟店鋪老闆結了帳,那壁上的粉筆字就抹去了,阿公,您不用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