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藝術的最大特色,從詩歌到繪畫到戲劇,都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怨,雍容有度;講究典雅、自然,反對裝腔作勢和過火的惡趣,反對無目的炫耀技巧。而這些也是世界一切高級藝術共同的準則。
──傅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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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甚麼我總是選上難的東西?!」
假日,在家練古箏,我捶心肝地問自己。甚麼本事沒有,拿石頭砸自己的腳最行。
小學開始學古箏,雖然也經歷考試、演出的壓力,但很少有「苦練」的感覺。直到我接觸近代曲目,才知道與傳統曲目相比,著重的技巧大相逕庭。傳統箏的吟揉按放與意韻,我較易領會,指法、技術,則練得我叫苦連天。但技巧不足,曲目受限,一切音樂表現免談,這關得過。
剛開始學懸腕搖指、游搖的挫折感,大到令我想放棄,很想固守安適的舊法,甚至打琴出氣!其實,學不會游搖,也不會怎樣,平時彈個一、兩曲,也足以自娛。
但我想要把這件事做好。學成這個技巧,彈琴位置不再受限,雁柱與岳山之間任我遨遊,那樣自由!只要想到那隨心所欲表達不同音色的自由度,我就會勉強自己把屁股釘回琴椅,耐著性子練習,忍受那單調嘈雜、斷斷續續的噪音。
忍受的不只我一人。
有一天,媽媽終於抗議:「我這樣說你不要生氣喔!」
她小心、試探地看著我,「怎麼一天到晚只聽到你刺刺嚓嚓,每一根弦從右邊彈到左邊,再從左邊彈到右邊。你不會彈一些歌嗎?」
她繼續比手畫腳:「就像看人家在台上跳舞,都是跳得很優美,古箏不是也應該要彈得讓人家聽起來很舒服嗎?」
我苦笑著說:「那些跳舞的在家練習時,應該也是跳得跟醜小鴨一樣吧。」
我不知道媽媽明不明白我說的意思,她離開時還在抱怨:「哎喲,旁邊的人聽得真的很煩!」
我盡可以只彈簡單點,但不見得不好聽,或觀眾喜愛的曲子,就像鄰居阿伯點歌叫我彈余天的〈榕樹下〉!朋友相聚助興沒問題,但多半時候,彈琴是非常個人的陪伴,我希望它再細緻些。我得將自己歸零,深耕基本功。
看看示範演奏影片,那樣得心應手、那麼自然。而這一切「自然」,不知道是多少「不自然」的苦練,時間慢慢累積,聚沙成塔造就的功力。有些事,急也沒有用。明白練習方法後,把自己當成從沒學過,傻呼呼地練習、練習、再練習,反倒成了聰明的辦法。
要做成一件事真不容易,除了自身的付出、自律,還要對抗來自別人的質疑。一首三、四分鐘的曲子,要練到準確流暢這基本要求,就已經要花很多時間了,且每首曲子都有它技巧上要克服的地方。熟練之後,才談得上音樂性的詮釋與琢磨。而要尋得這方面的良師,討論藝術層次的問題,簡直登天難!多半時候,得靠學習者的自修與研究。
談到拜師學藝,多少教授者只彈出音符,而沒有為人帶來音樂的感動;或是打著名師旗號,其實是徒弟在教;或公關、外務太多,無心教學,以名氣招攬,骨子裡已是琴商,目的不外增加收入。
在一本十年前出版的譜子裡,其中一頁是作者的彈箏體會:
……不講方法盲目學,貪大求多路不正。
眼觀心學手不練,想有成績不可能。
學箏首先講道德,德好能走路正中。
一日之師終身父,學藝永記老師情。
從藝始終要講德,做人有道是保證。
尊師敬道做得好,事業順利能成功。
在這個急功近利的時代這樣教學生,特別是對小孩啟蒙教育如此引導,可能會被笑吧。
明代冷謙《琴聲十六法》其中一段深得我心:
「音有幽度,始稱琴品,品係乎人,幽由於內。故高雅之士,動操便有幽韻。洵知幽之在指。無論緩急,悉能安閒自如,風度盎溢,纖塵無染。足覘瀟灑胸次,指下自然寫出一段風情,所謂得之心,而應之手。聽其音而得其人,此幽之所以微妙也。」
這段時間的習琴,讓我深深體會到「耕耘」之意。要播種前,得先犁田(耕)、除草(耘),但這只是前置作業,不保證收成喔。很多補習班或學校標榜無壓力快樂學習,稍遇挫折,彷彿就是老師的不是,當學生的吃一點點苦都不行。
好逸惡勞是天性。滑手機、看電視,不用腦筋、不花力氣,五花八門的消息兼具社交功能,聲光享受樣樣不缺。比起捧著書本,一行一行閱讀白紙黑字,實在輕鬆多了,難怪台灣書店近年來一年倒閉一百家,但有系統的知識多半在書籍裡才有辦法獲得呀。
做學問、學音樂以及任何技藝,哪一項不麻煩、不用實實在在地付出?每一件事都有取得的代價。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