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捷運車廂,上班族侷促地爭取立足之地、搶奪著求生的把手,像雞籠裡擠得無法動彈的飼料雞,像擱淺的魚絕望地呼吸。在黑暗中,一車車穿梭在甬道裡……
進辦公室前,玉雯抓緊呼吸新鮮空氣的機會,在辦公大樓底下,深呼吸一口氣。仰望一線藍天,高樓帶來的壓迫感一如她桌上沉重如山的公文。
電梯入口,警衛機警地檢查進出人員的識別證,特別是近日抗議事件頻傳,只要混進一個異議分子,難保不摘了誰的烏紗帽。
「長官早!」大廳、大門口的警察看到長官莫不即刻舉手敬禮,大聲道早。
誰都可以不認識,長官得認得。
一位方面、臉上寫著「我是官」、形象威嚴的長者微微點頭回禮,後頭一位身形瘦小、臉上寫著「我是奴才」、拿著公事包的副手,戰戰兢兢地緊跟。其他則是蟻群般的無名氏員工,像待宰的牛隻進電動屠宰場,魚貫而入。
一進公領域,萬般不由己。長官是神,無能的長官也是神,只要層級比人低,就只有「摧眉折腰事權貴」的份。
通勤了一個半小時,從起點站到終點,進入老舊的辦公室,等待玉雯的除了凝滯混濁的空氣,還有待辦的百來封公文。名校畢業,三萬五的薪水,好聽的服務單位,不堪的工作內容。
「活動日期甚麼時候改的?」一大早課長見到她馬上著急地問。
「改了有半個月了。」
課長滿臉疑惑,完全在狀況外。
「先後問過您兩次,確認後才變更的。」玉雯放低聲量回答。
「妳有上簽嗎?有證明嗎?」課長瞪著她逼問。
玉雯此時真懊悔不該只是口頭請示,沒有文字紀錄,難以自保,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
在機關裡,一問一答幾秒鐘就可以解決的事,往往得寫篇作文呈上去,來來回回修飾用詞與標點符號,幾番折騰,公文才出得了家門。
這位課長,是舊時代的活標本。所有與他業務往來之人,莫不期待他早日退休。他活在二、三十年前的好夢裡,當他只要一出單位,就有媽祖出巡的神氣。時代巨輪的變動奈何不了他封建的思維,軟體更新失敗。也因此就像老舊的電腦跑不動不斷升級的程式,他對分內日益龐大繁雜的業務其實是應付不來的,碰到問題,風吹草動驚恐萬分,不包括他不會用word畫簡單表格、不懂網路訂票與智慧型手機。頂著課長的職稱,底下所有腦袋比他清楚、能力強於他的課員,成了推諉塞責、壓榨的對象。
當必須表達對規模七千萬預定工程的想法時,他叫年資六個月的員工撰寫審查意見。被欽點的約聘人員,業務半生不熟,不知如何下筆,捧著文件求助課長。
「你是承辦人就得概括承受!」
課長以指責掩飾不知所措,丟了兩本厚重的法規令其自行研讀。
業務涉及其他單位或牽涉重大法令時,第一線人員焦頭爛額地忙到晚上十點、假日拚命加班。他躲得老遠,口出無濟於事的指示應付應付,並為大家「打氣」:
「這樣不是很有成就感嗎?」
而課長,這樣又躲過一關,躲了二十幾年,明哲保身至今。工作上有狀況,總是有嘍囉可以踢出頂罪的。
也因此,他是每位小職員頭頂的那片烏雲,辦公室不時傳來他與幾近要「官逼民反」的課員對罵的打雷聲。玉雯縱使想打起傘擋住一場又一場的風暴,終究還是淋得滿身濕。
「反了,反了!沒有一點行政倫理!」
當她又聽到課長與下級單位劇烈爭吵,不免有些同情:年紀這麼大了,還要禁受種種情緒的刺激與起伏。她調出前案,絞盡腦汁思索可能的解決方法,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寫下簽呈送出,希望可以盡綿薄之力,使事情順利些,使這位長輩的日子好過些。
「課長,這是簽呈,把它跟合約草稿放在一起比較好找。」她一片赤誠地說。
課長轉過身,沒有抬頭,遲疑地翻了翻那三頁的簽:
「甚麼時候寫的?」
「剛剛。」玉雯心裡想,課長應該會覺得這是及時雨吧。
課長仍低著頭,半晌不作聲,氣氛開始不對勁。他拿著文件草草翻閱的手,明顯透露出不耐與不滿:
「我覺得我做了妳一半的工作。妳可不可以對自己有個期許。」他無奈地嘆口氣:
「把事情辦到我只要蓋章就好!」
簽呈當場退貨。
課長宦海漂流多年而不滅頂,當然有其能耐。對上,他的恭謹連小李子恐怕都要讓他三分。喝飲料時,幫長官插好吸管,雙手恭敬遞上;長官沒喝,他絕對不喝。長官離席,必定「咚!」即時起立,老骨頭突然裝上彈簧,一個箭步、捨我其誰地幫長官開門。
出差在外時,他更隨時服侍長官身旁。已屆花甲之年,頂著一頭灰白的頭髮,彎著腰替年輕的主管提袋子,側著頭傾聽長官金句,長官長、長官短,緊緊追隨長官的腳步。官位愈高,服務愈周到。搞得他的長官都不知道該往哪兒躲,才能圖個一時清靜。唯唯諾諾,讀書人的風骨蕩然無存。種種行徑看在年輕一代的眼裡,蔚為奇觀。
做為一名簽約的員工,玉雯龐大的業務交接就三、四張A4紙,密密麻麻,沒有人帶。不少全國性專案名稱動輒近二十個字,一個字、一個字念,念完了從頭再念一次,還是搞不清楚該在哪裡斷句。
連公文──公務機關主要的溝通媒介──對玉雯來講都是天書。旨在製造困惑的用語與語法,自有把簡單事情複雜化的神力,設定的閱讀對象本來就不是衙門外的草民。每每要發封函,玉雯到資料庫搜尋類似的案件,措辭對照來對照去,雙手擺在鍵盤上久久打不出第一個字,那如鯁在喉的痛苦!
一個旱鴨子被丟到大海裡求生,沒有一件事會,她得到處找救兵,苦苦摸索,同時看盡臉色。有求於人,腰桿兒還打得直嗎?能不隱忍嗎?
民間企業一通電話就能搞定的事,在官僚體系往往需要一、兩個禮拜的行政程序。每件公文,大大小小的章,蓋得好不熱鬧,從頭到尾蓋到二、三十個章都不是甚麼新鮮事兒。公文的佐證資料經常一疊,一天不知道要印掉幾棵樹。辦公室裡的烏煙瘴氣,印表機的粉塵當然功不可沒。
Fotolia
環境形塑習氣。與玉雯同期進來的一位女同事最近轉換職務,原本清純生澀的模樣,現在講起電話,氣勢十足,已經練到動不動就可以把對方當小孩子罵了:
「你單據遺失,自己都不想要了,我為甚麼要幫你?我根本就不想理你!」
「請你轉告法務,叫他好好想一想,這件事為甚麼會問到我頭上!」
而對上,這位同事則有「我是小卒」的充分認知與實踐,角色轉換適應絕佳:
「辦不好長官怪罪下來,我們這個層級的怎麼擔待?」
「長官來了!大家讓開讓長官過!」
「長官交辦的事,不是『之一』,而是『唯一』!」
反觀玉雯,則是不濟地在辦公室哭過三次。最後一次,她躲到樓梯間,壓抑不住抽咽的聲音,聽到這位備受長官寵幸的同事說:
「哭死好!」
自此以後,她不會再哭了。原來,人與人之間只有業務的關係。天天見面,可不一定是朋友。
她明白了,為甚麼一位前輩諄諄告誡「謹言慎行」,連email措詞也要小心,因為會成為呈堂證供。再者,工作不必太有效率,一來、給別人造成困擾,二來、準時下班引人側目。遵循這些遊戲規則,日子總是可以過得去的。總之,沒有入境隨俗,不合群,吃虧的就是自己。
玉雯之於課長,或課長之於職級更高的長官,在職場上不都同樣被視為執行業務的工具嗎?即便是高官,沒完沒了的公務纏身,大家與套著牛籠在田地裡被役使的牛隻,有甚麼兩樣?這是生而為人共通的勞役吧。
她巴望著月曆,數算著合約期滿、可以出獄的日子;也十分慶幸自己不是千辛萬苦考進來的正式員工,否則那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
以為捧到一個鐵飯碗,結果要到一生的懲罰!
回想這大半年的煎熬,因為沒有退路,沒有逃避的空間,她得不停地為自己打氣:遇事不要怕,縱使過程坎坷,甚至忍無可忍,硬著頭皮往前走,事情總有辦成的一天。
而曾經伸出援手的同事與長官,特別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玉雯想起他們,心頭暖勝冬陽。第一次擔任被視為無物的基層小文員,才知道原來和顏悅色,是對待他人的慈悲。只有親身嚐過,才知道另一個生命此刻的痛苦。知道一件事與切身體驗過,完全不同。同理心確實不容易。
「離開這裡後,不要忘記這些吃過的苦頭。以後看到身陷困境的人,才會記得別人有多麼需要幫助,就像我現在一樣!」玉雯在心裡告訴自己。
至於一直被教導的要尊敬長輩,她是不會也無法摒棄的。年長的狀態裡有智慧也有昏庸,但同樣的是走過生命中的風雨,能好好地活到現在,已經不容易了。
「就算相處中吃了虧,緣分一盡,各奔東西,這場磨難劃下句點,往事也就如煙了。」她心裡很清楚。
夜晚,當她踏上漫長的返家路途,看著捷運車廂裡打盹的上班族,個個一臉倦容。不知道有多少人也是低薪過勞,為了謀生養家,日日忍耐,強行嚥下生活裡所有的「不得不」。
「生命裡總是要有些墊底的經驗,為以後的幸福感參照加分。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多難得呀。」玉雯自我解嘲。
捷運從地底下鑽出,進入光亮。一下車,晚風襲人,吹散了一天的煙塵。蘇軾的〈定風波〉浮現眼前: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她望望無言的星空,老天爺的安排,自有祂的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