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流平台近期上架日本電影《津輕塗的女兒》，講述漆器職人青木清史郎面臨家業中衰，女兒卻想接手漆器事業的窘境。這不只發生在日本，台灣也是如此。許多人或許好奇，只聽過中、日、韓、越南有漆器，台灣何處產漆器呢？
▲日治時期，日人山中公培養了一些台灣漆器工藝大師，圖為當年大師之一的賴高山（右）參觀楊三郎油畫展。光山行提供
日治時代至今》台灣傳承百年的漆器歷史
大約在一百年前，一位來自日本香川的「山中公」落腳台中。畢業於日本東京美術學校（今東京藝術大學）的山中公（1886~1949年）來台教書時，因緣際會成為當時台中最大餐廳富貴亭的女婿。見到許多日人來台購買伴手禮的需求後，山中公於1916年成立「山中工藝美術漆器製作所」，後改制為「私立台中工藝專修學校」，是台灣第一所工藝學校。
山中公後來培養了陳火慶、賴高山、王清霜等漆藝家。其中，山中公與門徒陳火慶共同研發出「蓬萊塗」，開創木雕彩漆的研磨推光技法，漆器上繪製原民與漢人生活樣貌，在當時獲得「台灣工藝美術作品最優良獎」，成為日人來台購買的伴手禮之一。
賴高山、王清霜二人則因表現出色，受到山中公推薦負笈日本，更拜入「人類重要無形文化財描金蒔繪保存者」（簡稱「人間國寶」）「河面冬山」門下，成為其在世的唯二弟子。
戰後，陳火慶、賴高山、王清霜三位漆藝大師分別設立公司，更不吝分享漆藝技法，台中、豐原遂成漆器產業聚落。根據「國家級無形文化資產重要傳統工藝『漆工藝』項目保存者」黃麗淑在〈漆 髹漆 漆器〉一文中記載，當時日本訂單金額一年竟可超過6億，可見戰後台灣漆器產業發展相當蓬勃。
▲精美的漆碗是日本人的一般日用品，台灣人較少使用。謝平平攝影
然而，台灣人普遍沒有使用漆器的習慣，產品主要提供外銷市場。台灣工資高漲後，高人力的漆器代工產業即每下愈況，而高資產階級陸續移民海外，漆器收藏市場也愈趨縮小。
2002年，河面冬山之子河面隆與東京藝術大學名譽教授三田村有純共同赴台，將河面冬山耕耘多年的「體漆工房」印章託付給賴高山永久珍藏。2013年，山中公長女將其父之作品與手稿部分捐贈給台灣工藝研究發展中心。
▲2016年，賴信佑將爺爺賴高山創立的「光山行」重新掛起。謝平平攝影
傳承三代》賴信佑從祖父、父親爭執中獲取養分
2024年10月，是一生致力傳承與推廣漆藝的賴高山辭世20週年。孫子賴信佑從不想、到最後也走上了工藝師之途，他從爺爺、父親的漆藝生涯中，學到了什麼？又是如何看待3C社會中的漆器與漆藝呢？
▲賴信佑工作室擺放著爺爺賴高山作品，自右數來排列第二的繽紛漆器。謝平平攝影
「湯匙上的是塗漆，碗是一層層擦漆，所以能看到木紋。」賴信佑捧著漆碗、舉著湯匙，述明漆的不同技法。七年級生的他戴著黑框眼鏡，談起漆器、漆樹復育、文創市場，見地頗深。
賴信佑出生於1986年，是台灣解嚴前一年。在他記憶中，爺爺賴高山的工作室乾淨整齊，物必歸位；而父親賴作明則是狂放不羈，不洗漆筆，地上隨時都能見到幾張用過的砂紙，雙手常染五彩漆色，仍不以為忤。
不只創作風格不同，家中每天上演的「漆器最前線」比政論節目還精彩，從展覽細節、邀請來賓，甚至該使用中國漆還是台灣漆，都是爭執焦點。
▲使用擦漆技法的碗具可見到木紋。謝平平攝影
賴信佑解釋，日本漆色透明、質軟，手作表現多元，但價格高昂。凡事講「高效」的賴作明認為，中國漆能達到同樣效果，且價格僅是日本漆的十二分之一；而賴高山則堅持，若以進口材料製作，那不能算台灣漆器，沒有落實「本土藝術」。
但台灣漆樹為日治時代引進的越南品種，漆色深沉難推光，若應用於木質家具上，或較符合性價比。賴信佑怎麼看呢？「我是媽媽那一派，希望他們有話好好說。」
除了個性之外，或許也因社會大環境的轉變，讓父子倆看法迥異。
▲漆藝不需使用高溫或電力，僅需數枝漆筆與刮刀等器具。謝平平攝影
傳統與現代》漆器創作成平行時空
賴高山（1924~2004年）是山中公成立的工藝學校的首屆學生，之後也就讀東京日本美術學校，成為黃土水、顏水龍學弟。
賴信佑表示，爺爺待人謙和有禮、重視儀態，每天起床必定梳好頭，外出則戴帽拄杖，儼然是紳士作派，被家人戲稱「奶奶殺手」。
第二代賴作明長年與父親賴高山精進漆藝，擔任賴高山創立的「光山漆器廠」廠長長達10年，後赴日本「金澤美術工藝大學」進修一年。他經歷的是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高資產人士移民海外的年代，張大千、呂佛庭的巨幅長卷在1980年代依然震撼藝界，但台北市立美術館的啟用也宣告現代藝術舞台的降臨。
▲「水蒔繪」鐘，鐘面運用了賴作明創研漆繪技法。謝平平攝影
此時的賴作明正值創作力豐富的壯年，但漆器外銷市場已然沒落，收藏市場也開始遞減，10年沒有訂單的「光山漆器廠」沒有辭退員工，但終告解散。賴作明將實業轉為文化產業，舉行漆器國際展覽與講座，撰寫多本漆樹、採漆、漆器等相關書籍，並嘗試開發天然漆的各種材料測試。
爺爺、父親對漆藝的執著，髮蒼蒼亦難以動搖，雖然從小沒有被灌輸未來要走上漆器工藝這條路，但賴信佑看到「漆藝不會只有一種風格」，對藝術的熱情也在心中埋下種子。
到了賴信佑出發的年代，塑膠與高分子材料更加普及，多媒體藝術興起，萬物漲、薪資不漲。他雖將「光山行」招牌重新掛起，但也歷經多次轉型，才找到「漆身之地」。
▲賴信佑指出，漆器相當輕盈，適合樂齡族使用。謝平平攝影
今人不識漆器》年輕工藝師作品該如何定價？
多數民眾都聽過可以電腦配色的化學漆，但對不刺鼻，可防潮、防蛀的天然漆並不熟悉，也很少人知道腰果、芒果都與漆樹同屬「漆樹科」。漆樹雖不能食用，但古人從樹幹割口取下白色液體，塗在木胎上，千年不壞。中國浙江數個新石器時代遺址出土的朱漆碗、嵌玉漆碗，胎體雖已腐朽，漆膜仍在。
這樣的神奇寶貝，卻不是尋常百姓的生活用品，因一棵漆樹年收漆量僅有200公克左右，工匠還要克服生漆帶來的奇癢無比，因此漆器多是王公貴族使用的器物或禮器，才得以支撐這項工藝。
賴信佑小時候也不了解，空氣中瀰漫的生漆味道他很熟悉，但漆藝卻不存在他的生活中，只是偶爾被叫去幫爺爺貼螺鈿、蛋殼。爺爺與父親辦展時，他就在文化中心上下閒晃，去小吃部解饞。高中念的是自己喜歡的農藝，大學念視傳，談到小時候對漆器的印象，是餐桌上那六雙妍麗的漆筷與筷架——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以為台灣人皆使用漆筷。
大學畢業後，賴信佑跟著父親外出擔任助手，才開始慢慢學習漆藝。他也曾希望自己獨立作業，卻在一年後狼狽回家。
▲賴信佑研發「混凝漆器」之香座。光山行提供
工藝美術來自生活，但帶有藝術高度。爺爺賴高山具有美術功底，其師河面冬山更是「高蒔繪」技法的首創者，戰後台人還留有日治時代的生活氛圍，因此賴高山設計的木雕把手、首飾盒、餅盒等，典雅大方，頗受上流社會歡迎。
但在大家都不太認識漆器的現在，一位年輕的工藝師作品該如何定價？
即使白天在工藝品店、才藝班兼差，晚上接案修復、製作漆器，單月收入不超過25K，扣除房租、油錢、漆器工具，賴信佑曾經身上只有40多元現金，連果腹都感困難，「還好那天對中二張400元發票，天降甘霖啊……」
▲耳環為一層層天然漆所累積，為賴高山研發之「堆漆」技法。光山行提供
研究「金繼」技法》聯繫感情器物的如膠似漆
2016年，「光山行」招牌重新掛起時，淚中帶笑的賴信佑已受過服務業洗禮。猶記第一天上班，雙手顫抖地介紹著產品，也曾被客人拿鳳梨酥打頭；遊民動怒便溺在他的制服上……「比起當兵，這算不了什麼。」最後他竟因耐罵、態度親切，升上店長一職。
服務業打開了他觀察市場與行銷的能力，「知道民眾心裡想什麼，才能賣得動。」賴信佑先從自己最熟悉的漆筷開始銷售，在跑市集過程中，他發現市場接受度不大，又開發了飾品。在網路時代，也與實體通路、電商網站合作，但面臨的最大挑戰是台灣人對漆器十分陌生。
漆器除了固定的胎體，還有脫胎技法，亦即不使用胎體而成的漆器。既然台人不識漆器，無毒的天然漆能否以「膠」的角色重新出發呢？所謂「如膠似漆」，正說明膠、漆僅一線之隔，他緊跟低碳潮流，以天然漆結合農餘，製作小型用品，如香具等，以「混凝漆器」命名。
▲光山行推出「金繼」修復服務，出乎意外地受到喜愛。光山行提供
雖然漆器市場不再，但老天爺仍為賴信佑開了另一扇窗。近年占「光山行」業績一半的是「修復」市場，在快時尚橫行的年代，真是既古又新的技術項目。
▲以天然漆加上金粉、銀粉，修復破裂陶瓷器物，稱為「金繼」。光山行提供
傳統農業社會以鋦瓷技術修補破碎的碗筷，雲林縣西螺鎮延平老街文化館內即有展示。而賴信佑修補陶瓷的方法來自日本，以天然漆和入金粉、銀粉等，將摔碎的碗盤復原，稱為「金繼」（金繕）。當初因摔碎朋友紀念性器物，心生愧疚，而開始研究金繼技法，竟引起諸多反響，繼而在咖啡廳舉辦器物故事的「Sorry Kintsugi感性修復展」小型展覽。現在幾乎每個月都有人邀請，最遠曾到花蓮開班。
如今在網路上尋找「光山行」，關鍵字已不是「漆器」、「餐具」，而是「器物修復」。賴信佑表示，以前漆藝的服務對象是皇室與神佛，追求技藝超群，但現在多是常民的自由交易市場。即使工藝美術市場萎縮，他仍看好天然漆的新角色，尤其在低碳年代，漆器遠比需要一年一換的美耐皿器具更加省錢、無毒，且上漆過程不需使用高溫或電力，非常符合國際「永續發展目標」（SDGs）風潮。
▲漆器對杯。謝平平攝影
投入工藝市場》宛如「爬行到大海的小海龜」
目前「光山行」除與高端品牌合作，也開展觀光客市場，尤以香港、澳門為大宗。但談到年輕人步入漆器工藝，賴信佑則不表樂觀，「最好要有一份正職工作，再投入創作。」
他曾以為自己能以工藝創業為生，但實際走過一遭，文創市集鮮少有主力客群，電商平台開放量產產品上架，無形中擠壓許多手作作品，在沒有穩定收入情況下，還要先支出工藝相關費用，生活壓力會相當大，也談不上創作。
若投入工藝美術市場，恐怕更小，「我自己是在這個環境長大的，現在的藝術收藏市場非常冷，日本市場只收藏日本漆器。年輕的工藝師要很辛苦，才能占上一個位子。」
▲賴信佑建議年輕人先有正職工作，再投入漆藝工藝為佳。謝平平攝影
賴信佑不諱言，「漆藝世家」的背景曾讓他找不到一般工作，但現在的「光山行」蒙受家族庇蔭，比起年輕漆器品牌，更具優勢。然而摸索多年後，現在也僅能算是「起步」，他連未來都不敢想像。對於從純工藝體系培養出來的年輕工藝師，賴信佑以「爬行到大海的小海龜」為比喻，存活率極低，而這也是他對台灣漆藝長期發展感到擔憂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