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八公园,露天音乐台下的观众席。左边,几株高挑的阿勃勒树散立在长木椅间。夏天,许多金黄色的花串在树冠中高高垂挂着。微雨飘下来,人渐渐少了。
男人枯坐椅子上,不远处躺一头黄金猎犬般的大狗。狗挺干净挺年轻的,只是腿上有疮伤。「是你的狗?」
他不置可否。
「流浪狗?没人养的?」
「养了又放了。」
「那牠现在是你的了?老跟着你?长得很漂亮呀。你要疼牠一点。」
「不老跟我。牠都保持点距离。这狗自尊心强。」
「牠晚上睡哪儿?」
「到处跑,有时候到中正纪念堂。牠在那儿生的。下水道出口盖那边。牠妈、牠哥叫巡捕队抓了。牠命大,逃了,从车上跳下来。你看,腿瘸了。」
「你喂牠?」
「牠不吃我喂的。我哪有什么给牠吃?我心脏不好。」
「啊,你有心脏病?要去医好它。」
「没什么好医的。快餐店的鸡腿吃太多,把心脏吃坏了。」
「你应该告他们,让他们赔偿。外国人都这样做的。可以拿几百万。那样你就可以把病医好了。」
「后来我不吃鸡腿,给狗吃。」
「那怎么能行,牠会吃坏心脏啊。」
「那间外国教堂每周三发汤、食物,后来我就去那里。很多地方发食物。火车站那里每星期四发便当。谁都可以拿。从前快餐鸡店打烊的时候去,他们给一斤斤的鸡腿。卖不掉,他们也要丢的。」
「他们很慷慨。你可吃得过瘾了。」
「吃坏了心脏就不敢吃了。你说怎么告去?不要钱的,告什么?」
「在哪里发便当?」
「那条什么路上,附近不远的。你要去?每个人都可以拿。」
「这公园有流浪汉?我看见他们在亭子里睡觉,拖个大行李袋。」
「台北有三百个流浪汉。饿不死,很多地方发便当、汤,有些地方还发衣服,很新的衣服。全新的。这个城市好活的很。冬天又不冷。」
「咦,什么时候我也加入你们。你们晚上睡哪?」
「到处睡啊。这里,地下街,店铺门角下,冻不死。有些地方还开放让我们洗澡。」
「这么好?难怪我根本看不出你是流浪汉。你怎么不回家呢?你家在哪?」
「南部。回去了,感觉不好,不想回了。」
「你在外头这样几年了?」
「有两年了吧。」
「你不工作?」
「身体不好,做不久。」
大黄狗移到离他更近的阿勃勒树下卧着,把头搁在土上。
「这狗,你要保护牠啊。」
「什么保护牠,牠精灵的很,会保护我哩!」
「怎么保护你?」
「你看牠,陌生人来了会留意。牠跟我保持一个距离,可是什么都注意到。牠跟谁都不接近。不让人靠近。也不让我摸。」
「牠来公园会找你吗?」
「差不多。」
「噢,我想起来了,有一天下大雨,我看见这音乐台上直直睡一个人,他旁边远远睡一头狗。他们在台上睡了很久。舞台上空空的,就他们俩。是不是你们?」
「大概吧。牠老是这样的。」
「牠跟着你有安全感。」
「你不要搞错,我从来不喂牠。」
「真的?你应该喂牠。」
狗一直趴在地下,把眼睛闭着。
「你今天要睡在这?」
「不睡这。」
「这里挺好的嘛,天黑了没有人,风吹来很舒服,也不用回家。什么时候我也来加入你们。」
他微笑着看着我。
「我回去了。好好照顾这狗啊。牠长得很漂亮。」
我走下观众席的台阶转个弯,他把身子扭过来,看着我微笑。
「把心脏医好啊。」我对他说。
过了很久,我才想到忘记给他一个重要的信息。那或许是他等了很久的。那重要的,他痴痴等待的信息或许是我们在那微雨的黄昏会面的所有原因。而他的微笑是那么意味深长,我却忘了问他那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