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张文彦,台湾第一位盲人马拉松选手,外表斯文,个性温和,谈起话来不煴不火;「他」是吴兴传,是位盲跑教练,外表粗犷,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偶而来个豪迈的响亮笑声。
十二年了,两人各自牵着绳子的一端,同时跑遍国内外无数场比赛。吴兴传乐呵呵的说:「他很重感情!不管上辈子是什么关系啦,就像人家讲的男女之间,他没跑掉啦,我的个性很『冲』,骂他骂得很凶。」张文彦虽然双眼全盲,眼神没有焦距,但「诚恳」深深的刻画在脸庞,他说:「吴教练是我这一生的贵人,他愿意带我,是我这一辈子的福气。」
人不可能永远都是「东方不败」
那一年,在跑步中寻回自己人生希望的张文彦,满怀企图心想提升自己的速度;那一年,在十几年马拉松生涯中,陷入低潮的吴兴传,懊丧自己无法突破自己的成绩。
当吴兴传听到张文彦认真又诚恳的要求自己「带」他时,吴兴传陷入两难的抉择。对于「跑步」,吴兴传有强烈的企图心,当时,他在国内的马拉松比赛中,经常列名十名之内。因此,他不断的希望自己能缔造最佳成绩。若成为盲跑教练,角色不仅是教练,更是陪跑者,需配合盲跑者的速度快慢及跑步的姿势,因此,不仅会拉慢自己的速度,甚至连跑步姿势都可能因此变形。那么,自己的跑步生涯势必终止。
但吴兴传也清楚自己的马拉松「黄金期」即将结束,他笑笑地说:「人不可能永远都是『东方不败』,任何一个运动员都有一天从运动场上退下来,如果有人因为我的付出而突破自己的成绩,那不是一个很好的事情吗!」
「再加上,当时『盲跑』在国内仍少见,处萌芽阶段,如果能因此开创一个先例,那不是更好吗?」吴兴传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同时,也很认真、有计划的看待眼前这件事。
吴兴传回家考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严肃认真地答复张文彦:「我答应你,但你要听我的。在马拉松跑步中,我有强烈的企图心,我『图』的是一个『成绩』,你要是跑好玩的,你不要来找我,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他更是「丑话」讲在前头,希望张文彦也严肃看待并仔细考虑:「你不要三分钟热度、五分钟温度,遇到困难就不跑了,跑马拉松很苦,它的诀窍在于能『咬住』痛苦,如果你选择了这条路,你就要『撑』到底!」
张文彦经历眼盲,深感对人生的无望、生命的无助,重拾跑步,带给生命新的意义与活力,张文彦听到吴兴传的答复,心中充满欣喜,他下定决心跑出一番成绩,希望「引出」生活在「黑暗」的人,一起跑出自己正向的人生。
此后,张文彦将自己定位成一名选手,一名学生,听从教练、老师的指导、要求、甚至是磨练。
有时我骂他,比骂我自己的儿子还凶
军人出身、自称个性很「冲」的吴兴传就像典型的台湾男人,更像讲究「服从」的典型军人。细腻的心思总是包藏在铁汉的外表之下,严苛的训练之下。从一开始他就有计划的拟定训练项目、菜单,一丝不茍。
训练张文彦,吴兴传毫不「手软」,还一度被误会,引来责备声。原来,曾有早起的欧巴桑见张文彦摊跪在操场上,上气不接下气,心有不舍,便指责站在旁边的吴兴传:「你这个坏人,人家都已经看不见了,还把人家操成这样,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坏心啊!」吴兴传大笑几声后无所谓地说:「哎呀,她不懂啦!马拉松选手就是要将体力用尽在赛程上,这就叫『配速』。」
「下雨当冲凉,月亮当太阳,不管春夏秋冬,刮风、下雨、半夜都得起来练跑。」吴兴传让人见识他的跑步哲学,而更让人见识他典型的军人个性的是,张文彦晨练如果打呵欠,会被大声斥责:「今天不要练了,你来打混,没睡好、没充分休息就不要练了!」当张文彦无法突破速度,他也会毫不留颜面地说:「不要跑了,这种成绩只是陪衬,不要丢人现眼!」
一向要求速度的吴兴传,自信、豪爽地说:「我对我自己都很苛啦,如果今天我跑不出昨天的成绩,我自己都会很呕啦,所以他跑不出昨天的成绩、以前的成绩,我也会很气啦。」接着他莞尔地说:「有时我骂他,比骂我自己的儿子还凶咧!」
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吴兴传也有感性的时候:「文彦比较温和,他耐得住性子,接受我对他的牢骚、讲重话,有些人根本就没办法。」
面对教练严苛的训练、苛刻的语言,张文彦慢条斯理地说:「就像父母对待孩子,有时也会发牢骚,不小心也会有情绪的发泄,同样的,我认为吴教练很好,我从他那学到的东西,比他骂我的那部份还要重要,他提升了我的速度,让我体会到什么是速度感。」
张文彦说,十二年的相处,他可以感受吴兴传的真心相「带」,他形容,与吴教练已成家人,家人的脾气、态度,其实他都知道。
一生中能遇到这样的人,是我的幸运
吴兴传也谦虚地表示,没带过盲跑者,都是张文彦教他如何陪跑。吴教练拿起一条长约五十公分的白色绳子,指着说:「文彦拉着这一边,我拉这一边。这个长度不是制式的,因人而异,这是我们俩慢慢试出来的。『太短』我们会撞在一起,『太长』万一在路跑时有危险,我拉不回他。」
虽然看不见,张文彦静静地聆听,吴教练继续说:「文彦比我高,刚开始还不习惯,若有树枝什么的,我以为我可以过,他也可以,结果他就被树枝打到了,或是路边停有车辆,我没注意,让文彦摆动的手甩到车子的后试镜,后来渐渐习惯,文彦就成了我身体延伸的一部分了。」张文彦幽默地回应:「对啊!当时还担心把别人的后视镜给撞坏了。」
吴兴传在训练上将张文彦视为正常人,因此,一步步有计划的训练路跑,甚至是到崎岖不平的山路练跑,吴兴传认为,一名马拉松选手,需要适应任何一种路况,甚至是高度及气压,得适应各种不同的客观因素。
张文彦总是怀着完全信任与对吴兴传感恩的心情,突破自己心理及身体的障碍。他说:「吴教练不像一般的陪跑者,只是引导选手跑步,他会想办法帮助这个人成功。所以这一生中能遇到这样的人,是我的幸运。」
张文彦身上坚持的特质也令教练深感佩服,吴兴传爽朗地说着:「那时他为了来找我,一天花五百元的出租车钱,让我带他跑步,我看全台湾愿意这样付出的,只有他了。」以按摩维生的张文彦,收入有限,有时付房租都困难,他说:「因为,我要的就是这个!就是这条路!」
外放与内敛,无可挑剔的组合
吴教练若有所悟:「好像冥冥之中有这么个安排,那时,遇到文彦时,总感觉要做一件事,而那件事与他这个人有关。」或许有那么一个看不见、说不明白,但又具体存在的「安排」,他们开启了台湾视障者路跑的风气。
一动、一静,一刚、一柔,外放与内敛,让人感觉眼前的组合无可挑剔,但实际上,要找到适合的引导者对盲跑者来说是可遇不可求,因为速度及体能必需相当,可以配合,个性上,还必须合得来。吴教练笑了笑说:「天时、地利、人和都要配合啦!」他还说:「带他们(盲跑者)是一种责任,不仅在跑场上,还是在生活上,需要多一份『爱』。」他也赞佩张文彦的坚持:「当初很怕他半途放弃,没想到一跑就是十几年。」
昔日跑场上的常胜军,而今退居幕后,失去获奖的光环,十二年的陪跑生涯,吴兴传说:「就是无悔。」他的眼神散发一种奇异的光芒:「有人天生是『花朵』,有人天生是稳固花朵的『树根』,看到文彦得奖,他是因为我而得奖的,那我就满足了,『光芒』享受到了就好,我做到了应尽的本分。」1992年,张文彦获得「台湾省十大残障杰出青年」;1999年,获台湾体坛最高荣誉「体育精英奖」。
张文彦在吴兴传毕其一生的经验,倾囊相授下,跑出自己光亮的人生,跑出自己生命的价值。他期许自己,跑到生命终止的那一刻。感谢吴兴传对自己付出的同时,他要把吴兴传爱的光辉,分享出去,让爱不只停留在自己身上。
一根绳子牵系出吴兴传与张文彦两人这份相伴、相依的特殊情谊,两人在双手紧握的绳子两端同时迈开步伐,在互相依赖与扶持的过程中,两人各自跑向了无限可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