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先有一楼的明星西点面包,才有二、三楼的咖啡馆。
84岁的创办人简锦锥温和、内敛的性格,和许多知识分子成为好友。
明星的咖啡,简锦锥一天要喝上三、四杯。
84岁的「明星咖啡馆」创办人简锦锥缓步走上三楼,在旧时的皮制沙发上坐了下来。明星咖啡馆的经理林淑华端上一杯三分满的黑咖啡,这是简锦锥今日的第二杯。1949年创立至今,66年的光阴里,简锦锥几乎每天都来喝咖啡,一天要喝三、四杯,除了被警总请去问话的那几日。
地道俄国餐点 与蒋方良因而为友
位于武昌街一段七号的「明星咖啡馆」,被视作台北的文化地标,大量知识分子、文人川流不息。1949年简锦锥和六位白俄罗斯人一同集资、租店创立「ASTORIA」,尔后才加入中文店名。先有一楼的明星西点面包,才有二、三楼的咖啡馆。曾经是西门町唯一的西点面包店,也深受蒋经国、蒋方良夫妇喜爱,明星轰动一时。
明星咖啡馆开业第一天,蒋经国和蒋方良(左一、二)就来了。明星咖啡馆提供
「第一天开业蒋方良就来了。」简锦锥笑道:「她知道这里有俄国人,一来就很高兴讲俄语。」那天,蒋经国陪同前来,尝到家乡味、忆起家乡梦的蒋方良非常兴奋。简锦锥形容,蒋方良用宁波口音的标准国语问他「你叫甚么名字」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有国语说得这么标准的俄国人?
蒋方良此后成为店里的常客,一群异乡人相聚,哼唱俄罗斯民谣。和蒋方良成为朋友的简锦锥,几乎忘了他们是当时总统的长子和长媳。1970年代蒋经国在美遇刺,简锦锥还从日本飞回台湾安慰蒋方良。
明星咖啡馆创立的那个年代,刚经历1945年日本战败和1947年的二二八事件,「当时做生意你要很小心,不然会被抓去关。」话虽如此,简锦锥却曾大胆收留五、六个台籍日本逃兵;二二八事件时更偷偷收容八十多个外省人,其中不乏高官。在明星咖啡馆工作七年的经理林淑华,除了费心店内大小事物,最常做的事就是和简锦锥一起喝咖啡、忆往事。「他从不攀权附贵,来咖啡馆非常多高阶将领、官员,但你说甚么官怎么样,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只是不愿见死不救。」
简锦锥生死度外的性格从小就展现:「大树让鸟筑巢,鸟帮大树吃虫。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说起当年往事,他云淡风轻。
1958年前后的明星,当时已出现许多卖禁书的书报摊。明星咖啡馆提供
武昌街一段七号 台北文化地标
1950年代,台湾文化在战后萌芽。和武昌街交错的重庆南路邻近政府机关,成为许多出版社发迹之处。这一带的街道出现许多书报摊,瘦骨嶙峋、苍白如纸的台湾诗人周梦蝶,从1959年开始每天都到明星咖啡馆前摆摊。
「我从来不认识他,直到他晕倒在走廊的那天,我们叫救护车送医。周梦蝶醒来后说了一句话:『抱歉,我三天没有吃饭了。』原来他每卖一本禁书才有钱吃一餐,才知道他是周梦蝶。」
明知他卖的是中国飘洋来的禁书,简锦锥却从来没想过赶他走,甚至帮他找地方暂住。周梦蝶曾被警备总部抓去关了半个月,简锦锥也多次被请去问话,「我告诉警察我只是租场地,他们是我的客人,卖甚么、写甚么,我不敢看,也没有权力看。警备总部一直逼我再讲,我都说没有。」此后大学生、文人、军人慕名来明星咖啡馆看周梦蝶的人越来越多,书报摊维持长达21年。
除了周梦蝶,长年在明星写作的作家陈映真,被警备司令部抓去判了十年刑,「他一被放出来就回到明星,问我:『你有没有关系?』关心我有没有受到牵连。」许多作家和简锦锥结下不解之缘。
明星咖啡馆三楼座位,昏黄的灯光和皮制的沙发历久不变。
明星咖啡馆艺文界人士明星齐聚。前排左至右为黄春明夫妇、聂华苓、季季;后排左二林怀民、右一蒋勋。明星咖啡提供
简锦锥在戒严时代收留贩卖禁书的知识分子,因而促使明星咖啡成为台北文化启蒙的重要地标。
一杯咖啡从早坐到晚
从不赶人的明星
乡土文学作家黄春明从宜兰搬到台北,把明星当成另一个家,许多脍炙人口的小说都是在明星创作出来的。杯子里的开水喝完,就绕到柜台拿水壶自己添加,儿子出生后喝奶、换尿布都在明星的大理石桌上,儿子成为「明星之子」。
「从来没人赶过我。」黄春明曾这样形容明星。
简锦锥笑着说,黄春明经常失业,但对金钱很豁达,没钱时点一杯咖啡就从早到晚坐一整天,有钱时口袋一掏就将钱交给领班说:「连我朋友的帐也一起算,剩的就留着慢慢扣。」服务生都觉得不平,其它朋友开玩笑说他是「奥客」,但简锦锥从不以为意,「有钱、没钱从不影响黄春明的富有,有热情、有理想是他最大的资产。」这是名人教他的事,也是他教给读者的包容与无私。
为甚么不赶这些人?简锦锥笑着说,自己从小渴望读书,却因战乱连笔都买不起,铅笔写到最短,还会拿一根竹子接起来继续写,更不要说点煤油灯读书。当时生活环境很差,他了解这些作家没有书桌书写、编辑《文学季刊》等文化刊物。
与想象中的热情好客不同,简锦锥内敛、温暖,却能包容、关爱。这就是在反共抗俄时代简锦锥可以和俄国人合伙做生意、在戒严时代可以收留贩卖禁书的知识分子的原因。也因而促使明星咖啡成为台北文化启蒙的重要地标。
全台湾第一个蛋糕就来自明星咖啡馆,也开始改变台湾的饮食习惯。图中的明星分别为恬妞(左二)、胡茵梦、张艾嘉、周丹薇(右三位)。明星咖啡提供
明星咖啡的核桃糕、俄罗斯软糖口味地道,历时66年不衰。
俄罗斯鱼冻是蒋方良的私房料理,台湾的俄罗斯料理专卖店也很难吃到。
罗宋汤用甜菜根熬煮,呈现酒红色。
俄罗斯罗宋汤 口味66年未曾改变
文化是明星的灵魂,西点是明星的血肉。地道的俄罗斯餐点罗宋汤、俄罗斯软糖,1949年创立时由俄罗斯股东布尔林和两个儿子负责料理,口味延续至今,一点都没改变,「一有变,老板马上就知道了,他坚持最原初的味道。」林淑华说。
蒋方良最爱的私房美食是传统罗宋汤和俄罗斯鱼冻。用深海鱼制成冰凉的鱼冻,搭配黄芥茉酱及甜菜根,是传统俄罗斯口味、很具特色的异国料理。不同于一般西红柿料理的橘色罗宋汤,明星的罗宋汤用甜菜根熬煮,呈现酒红色,66年口味不变。
创立至今曾遭遇重重困难,简锦锥印象深刻地说,有次俄罗斯西点师傅全部无预警离职,明星面临无货可卖的窘境,当时靠着一通越洋电话,请香港朋友借到相关食谱,终于挽救明星的招牌。此后他开始投入西点研发,1961年台湾第一个戚风蛋糕问世,1964年第一个可颂面包诞生。
有趣的是,全台湾第一个生日蛋糕也是明星制作。对用猪脚面线祝寿的台湾人而言,蛋糕是多么新潮的点心,明星也多次为蒋中正制作生日蛋糕。简锦锥坚持明星的蛋糕要维持传统古早的俄罗斯口味,不能像现在蛋糕口味多、香料多。
2015年5月29日明星咖啡馆庆祝66岁生日,许多常客齐聚共同回忆心中的明星咖啡馆。简锦锥感性表示,自己不懂得甚么是「文创」,只知道「明星咖啡馆不能少了文化。文化不是来自咖啡厅的咖啡,而是经营者如何支持文化。」从简锦锥身上,能看见最好的实践。
许多人来到明星,想念的是昏黄的老吊灯和流线的铁窗,想象作家曾在某张桌上书写与编辑。在明星咖啡馆发生的故事,至今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