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尝过孤单的滋味,不懂得品尝陪伴的甘美,无法体会寂寞的灵魂对朋友之间喜悦加乘的企羡。
曾经,我很羡慕住宅大楼电梯里的一只狗。牠的主人将牠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牠,还不时轻声地对牠说话。而有好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没有人在意我,这个世界有没有我都是一样的。
等公交车时,站在前面的那位小姐反复地对摇尾仰望她的小狗说:「吉米,回去,赶快回去了!」那只狗在她的脚边继续摇着尾巴,没有丝毫离意。我问她:「这只狗都会来陪你等车喔?」她弯腰摸摸小狗的头,欣慰地说:「对啊,可是我很怕牠等一下会追公交车。」那只狗见主人其实是喜欢牠在旁边的,索性放松地在她脚边趴了下来。我看这对主人与狗彼此都是需要对方的。我羡慕他们,就像我羡慕电梯里被人搂在怀里抚摸的宠物。
我必须谦卑地承认,全然的孤独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当镇日面对的只有自己,尤其在寂静夜半,似乎连呼吸都是多余的。
我曾在人潮汹涌的捷运站饱尝寂寞的滋味,无处可逃,假日尤甚。拥挤的车厢里,车窗上时而浮现、时而隐于无形的乘客影像,像极了重重虚幻的鬼魅。下了车,我颓坐在候车椅上,看着列车川流不息地出站又进站,手里紧握的移动电话,拨出去的响应不是「您的电话将转接到语音信箱,嘟声后请留言。」不然就是「您拨的号码没有响应,请稍后再拨。」如果好不容易听到人的声音了,对方的语气往往匆促到让我感到应该为这通电话造成的打扰而抱歉:他们不是在加班忙事业,就是在忙家庭。长长的通讯簿里挤不出一位有时间可以与我说说话的朋友。而我,彷若一位都市浪人,企求的不过是几分钟的收容。住在台北的首善之区,却感觉比鲁宾逊身处荒岛还孤立。
当时住家对面的校园,常常看到操场上一群群的学生在打篮球、打排球,嘻嘻闹闹,甚是快活。看着看着,我对拥有归属团体之人的羡慕几近使我自怜。珍.奥斯汀1815年完成的《埃玛》一书中的时空背景,令我悠然神往。在当时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有真实的往来,不是活在虚拟世界。鱼雁往返可以看到对方或张狂或娟秀的笔迹,而非千篇一律的印刷体;有事倾诉时,可以看到对方谅解的眼神,也可以互相给予温暖的拥抱,而不是靠着MSN的图释获取远距的安慰。
也许就像龙应台《亲爱的安德烈》一书中提到的:「人生,其实像一条从宽阔的平原走进森林的路。在平原上同伴可以结伙而行,欢乐地前推后挤、相濡以沫;一旦进入森林,草丛和荆棘挡路,情形就变了,各人专心走各人的路,寻找各人的方向……离开这段纯洁而明亮的阶段,路其实可能愈走愈孤独。」
在孤独当中,如果找着了些许陪伴,对我,那就是天降甘霖。我感谢我的好友与我同在时的专注,她的眼神告诉了我她是那么全心地祝福我、那么重视我这个生命。我也在另一位友人的身上看到了温柔的定义,他的行止如美玉温润,他的关怀为对方带来小雨对小草的润泽。当他们离去,总能留给我一份力量。
大自然是我的另一位至友。当我坐在海滩上,耳畔尽是一波波的海潮与风声,我领悟与感知到「陪伴」的另一层意涵。来自大海的宇宙信息如实地说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他的声音真实到我不觉得那是想象出来的。他抚慰着我、安定着我的心神、照顾我澎湃的感情。这也是为甚么当我走出群树环抱的山林,回首这些家乡的巨木,或是仰望海边那片辽阔的粉彩蓝天与淡淡的白云,有时竟会让我激动得热泪盈眶!我多么感谢生命中有他们,感谢这场相遇!即使只是片刻,都弥足珍贵。
虽然我理性上明白深谙孤独之道可以为生命带来千金不换的饱满,因为与天地神性的交融、与自己的深层对话,各种创作都是在这其中完成的。可此时我受限的智慧就是使我力有未逮。要透过孤独品味存在的深刻丰美,往往需要通过长长的甬道,而尽头的光亮却似风中之烛,忽明忽灭。踉跄前行的同时,必须学习降服自己百变的心魔,透过艰苦的锤炼才能在黑暗中走向光明,才能明白、能「看见」,在逆境黑沉沉的披风下,一袭华美闪亮的礼服假以时日将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