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这支纪录片,观雾山椒鱼的行踪与生态依旧掩藏在雪霸深山的石头之下,这种远从一亿八千万年前遗留至今的两生类活化石,对全人类依然是个谜。今年四月,纪录片「寻找侏罗纪孑遗─观雾山椒鱼的故事」赢得堪称「纪录片奥斯卡」的奖项──美国休斯敦国际影展「自然与野生生态类」最高荣誉「白金牌奖」,让国际人士经由这身长不到十公分的山椒鱼,看到了台湾的美丽与丰富多样的生态景观。
这道国际大奖的光环,蓄积成能量,鼓舞着台湾生态界,并启动了全台319个乡镇巡回放映山椒鱼纪录片的生态列车。生态教育的深耕之旅将一直走下去,直到召募了一百万名生态志工,生态教育的概念在每个村落、每个土地上发芽。
得奖的纪录片「观雾山椒鱼的故事」,由生态影像工作者陈进发耗时三年拍摄制作。在台湾,坚持纪录生态的文化人和山椒鱼一样,都属于少数族群,如果没有坚持,没有在国际上不断得奖,就没有机会翻开压在身上的大石头,成为大众聚焦关注的对象。
打死不退、坚持到底
十八年前一位生态专家告诉原本拍摄广告片的导演陈进发:「你是学美术的,根本就是一个外行,你不应该来走生态这条路,你做不出所以然的。」这句话,让他坚持一定要做出成绩:「学美术的有个特点,对于自己的坚持很执着,打死不退、坚持到底。」
走到第十年,拍出了陆续得奖的绿蠵龟、樱花钩吻鲑、宽尾凤蝶生态纪录片,当初那位专家看到他的片子后说:「你的选择是对的。」这句话让陈进发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个『选择是对的』迟来了十年,如果十年前我听专家的话而放弃了,我的生命可以说是浪费了十年。」也因为这样,得奖之后,陈进发对自己的一言一行非常注意,生怕不经意的一句话影响别人一辈子。他经常鼓励听他演讲的观众,「用坚持和自信走出生命的蓝天。」
降低姿态,融入生态
第一次见到陈进发导演时,讶异于他四十多岁的年龄却有着二十多岁细致的皮肤,他笑着说:「因为常常与天地共枕,山上的雾气就是最好的面膜!」与天地共枕,是一种什么态度?陈导说:「人类对于牠们来说是庞然大物,首先要降低自己的姿态,让自己成为生态的一部分,这样才有机会一窥野生动物的奥妙。」
听起来简单的逻辑,可是经历一年多空手而归得出的智慧。尽管有十多年拍摄六、七十种物种的经验,但观雾山椒鱼的行踪隐密、数量稀少,研究者要想找到牠进行研究都不容易了,遑论拍摄纪录片,简直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半年、一整年下来看不到一只。」而当陈进发开始融入整个森林的环境,趴下来把自己也当成一只小小的山椒鱼,形势有了变化。
曾经在观雾地区看过山椒鱼的鸟类研究生池文杰来了,与陈进发一起在石头下找到了纪录片的主角:观雾山椒鱼。有了此一面之缘,陈进发开始从早到晚做细微的切割观察,夜晚就睡在林间的步道上,藉以了解山椒鱼的生活习性。为了避免惊动到牠,陈导每次到栖地都是匍匐前进,小心翼翼。他笑着说:「很多石头上可能都有我的味道了,山椒鱼大概都闻习惯了!」
丧亲之痛,移情山椒鱼
妻子沈慧茹不仅是陈进发的亲密家人,也是工作上默契十足的剪接师伙伴,当她怀第二个孩子期间,纪录片的拍摄工作也进入最高潮──即将掀开山椒鱼繁殖孵育过程的神秘面纱。
彷佛老天给予的生命课题不得不应试,片中小小躯体的山椒鱼面临天敌斜鳞蛇瞬间一口吞食的死亡威胁,也经历七二水灾对栖地的重创,逃命无门;无巧不巧的是,在拍摄的过程中,陈进发夫妻也历经至亲的生离死别。
二○○四年梅雨时节连日豪雨造成的山路崩塌,没有捣毁山椒鱼的栖地,但却惊扰了妻子腹中六个月的胎儿,就在拍摄到小山椒鱼用坚硬有力的头部冲破卵囊,奋力跃出的珍贵画面时,早产的宝宝无声地走了。「在医院亲眼看到小孩子生出来,但却在你眼前结束了生命,你会觉得心都碎了,心中有无限的痛。」陈进发对太太说不再上山了,生命已失去意义了。休养中的沈慧茹鼓舞他:「孩子走了,我们更应该将这件事完成,走下去,才不会让生命走得没有价值。」
早夭的二女儿来世上三天「现身说法」,让陈进发体认了人世的无常和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接着,平常身体健康的岳母因不明的病因,在短短的两个多月中往生。双重的打击,让这对夫妻彼此的手牵得更紧,理念更坚定、心意更坚强。
陈进发用他和家人的生命,书写纪录观雾山椒鱼的故事。他说,他和妻子忍痛完成最后的拍摄,在后制剪接过程:「我们两个是每剪一个画面,就会想起亲人的影子,所以在剪片子的过程中,一边剪一边流眼泪,剪了很久的时间。」「我们几乎将失去亲人的情绪移转到山椒鱼身上,好像牠就是我们的亲人,希望透过影片,让更多人知道环境的恶劣,也看到山椒鱼所面临的存在的危机!就像救我们的亲人一样。」
无私拍片,老天也帮忙
在台湾拍摄生态影片是一条艰苦、寂寞的路,除资金不足之外,拍摄的难度也时常考验影像工作者的意志。尤其对于陈进发而言,一部好的生态纪录片,不只要拍到生物的生命周期或行为举止,还要能够呈现生物跟环境的互动、在自然界生存的策略以及对整个生态系的影响。
要深入纪录,意味着要长期苦守,微距取景;也要拉大空间环境,带进地形、地貌、气候与灾害。台湾高山海拔落差大,影像工作者扛着笨重的摄影器材在山里活动经常弄伤脊椎,还得忍受疲劳与疼痛的折磨。十多年前,陈进发导演远离繁忙的广告界,脱下西装,自己扛着器材,俯身趴下用四只脚在台湾深山里爬行,衣服破了补了又补,只为捕捉台湾稀有生物的娇颜。他的心境从生不如死转换成享受大自然,历经了三年的自我对话,那三年,他一边爬一边唠叨:「早知道,我也不要来。」一边爬一边思考:「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许多工作人员也开始思考:「我还要做下去吗?」
但是「只要心是正的、是善良的,是为别人着想的,我想你所表现出来的那股气是会让其他空间的生命感动的。」陈导演常常跟生态教育推广学会的志工说:「我们今天所做的事都是为了后代子孙,没有私心,即使做得很辛苦,老天都看得到,所以将来你们的需求,老天会响应的。」
多次承蒙老天爷的恩惠,陈进发导演敬畏之心如有神召:「比如有一次,土石流又遇到下雨,土石一直在滚,机器架不稳,又怕镜头进水,我心里跟老天爷说:请给我三分钟,让我抓到这个画面,我可以做最好的教育。然后雨突然停了,赶快拍喔!拍个5分钟,机器收起来后,雨又接着下了。」
另有一回,陈进发要拍一个雾气穿进森林,且有阳光映照进来的画面。可是当时是没有风的阴天。当机器架好,陈进发对老天爷说:「请帮我一个忙,我一个人扛机器扛这么远,架在这个地方,只希望给我一次机会,给大家一次机会。」讲完后,他看见树在摇,雾来了;当画面拍完后,他说:「我还需要一个阳光。」接着阳光就从树林中穿进来。拍完收好机器后,天气又回复原先的阴霾。
台湾小,世界大
地球暖化年年加重,许多物种的生存环境受波及,看到这一切,陈进发深切体会生态教育工作刻不容缓,四、五年前他已迈出脚步,走绕全台319乡镇巡回演讲、分享经验:「生态这条路可以透过更多生命的启发,让我们的孩子看到生命的价值与重要。」
七月六日,「寻找侏罗纪孑遗──观雾山椒鱼的故事」纪录片首映会在木栅动物园的会场贵客云集,台湾生态界的前辈、学者、专家齐聚,内政部长、林务局等官员到场祝贺,媒体记者纷纷前来。这场盛会不仅是雪霸国家公园的荣耀,也是台湾生态界的喜事。
紧接着,山椒鱼纪录片开始加入319乡镇巡回,放映影片传递理念的同时一路召募一百万名生态志工,一步一脚印,陈进发对生态保育的一腔赤诚正在扩大影响力,未来,百万生态志工将遍布全台,让生态教育的概念在台湾每个村落、每块土地发芽。
319乡镇走完之后,一个更大的理想目标就是「建立台湾世纪级的生态教育博物馆,可以在里面训练种子、研究人员,像国家地理频道一样。」台湾可以变成世界的国家地理频道,因为台湾有许多特有的稀有生物。「把我现在拍的六、七十种物种放在里面。」陈导演说,如果国家未来的领导人在生态教育的环境中成长,这些动植物会陪着他们一起长大。
长大的小朋友将来变成大树,期望大树保护台湾这块土地。陈进发说,不要小看一个人的力量。只要有心,个人的力量就会很大。只要用心,个人会产生无限大的力量。
陈进发眼中散发光芒,「如果生态教育能推展成功的话,未来我们小孩子可以培养宽阔的心胸、宽阔的视野,台湾土地小,心很大,心大可以融入全世界,这样的思维才可以创造出世界级的领袖。」
后记
11月下旬询问陈导319下乡的最新情况,电话那头传来因小女儿感冒,一夜未眠的沙哑声。聊到未来计划,陈导精神就来了,他说下乡的演讲已经排到明年二月了。过程中一些朋友主动搬搬椅子等举手之劳的小事,在陈导心中却能感动老半天,也许就是这颗易感动的心,才能在这条没有掌声的生态保育之路,走的那么踏实与坚定。
陈导也特别提及前阵子受邀到一个餐会演讲,在场几乎都是知名企业家,他们对于生态保护的重视,让他觉得很难得与惊喜。会后很多企业表示希望能够帮上忙。
对于各界的热情帮助,陈导铭记在心,「演讲主要是散播希望的种子,不敢奢望能得到物质回馈,很多事强求不来,一切随缘。」还是一样的平实与低调,这就是陈导。「真希望能在有生之年落实生态博物馆,有时在山上拍片时,总有个预感,说不定有人会捐块地。不管怎么样,人在做,天在看,所有的梦想都是一步一脚印落实,不会因为没人支持我们就停下来,这是既定的方向。」
取音于名字的AFA_Natural(阿发,α)网站11月底开始运作了,陈导说:「α在科学上有往好的方向思考的涵意,中文就是『师法自然』的意思。我们很多事得学习自然,包括艺术、生活……,而这个网站就是向落实生态教育馆推动的另一个里程。」
翻船幸存 点亮生命之光
民国七十九年,一家快艇的广告主,希望陈进发导演帮他做年度规画,业主说,实际乘坐快艇奔驰海上,享受那种快感,才有可能想出好的创意,那位广告主还找了5名身材魁梧的「海陆仔」陪同。不会游泳的陈导硬着头皮在寒冷的十月乘坐快艇,但是:「玩了一小时要回来时,一转弯,一个浪打翻了船,瞬间发现世界是黑暗的,耳朵传来轰轰的声音,非常痛苦,好像从天堂掉进地狱。」
享受快感的海上奔驰经验换来了与死神交手的一搏,陈进发说:「我一直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放弃,不过可以感受到当时生命不是我能掌控的。在昏昏沉沉之间感觉有人抓我的肩膀……心想这几个朋友还真够意思,没忘了我。醒来后已经在岸边,却发现那五个朋友还在海上。」其中一个「海陆仔」跑过来说:「导演,你还说你不会游泳?跑得比我们还快,一翻船就看不到你!」陈进发楞在那:「不是你们把我救起来的吗?」。可是「我们都分头在找你」。
到底是谁把陈进发救上岸的,到现在还是一个谜……
从鬼门关回来之后陈进发对生命的体会更深、更广:「老天爷将我从地狱捞起,一定是要我做更多的事。我一定要让短暂的生命发光发热。」
回到台北老家坪林,陈进发从汲汲营营的五彩人生中放空自己,思考着自己的人生使命,他回想以前在工作上的拚杀,到底是为了什么?陈进发坐在坪林河边的大石头上陷入沉思。
看着溪水永续不断地流着,想到小时候爸爸在溪里抓鱼,家人在岸边接鱼的情景……当年是因为不愿让父母辛苦持家所以走入广告圈,而现在?天然朴实的环境已不在,溪水已经受到污染。溪水潺潺,召唤着陈进发走向环保,走向生态。
「一个人对大自然没有感动,就不会行动去爱护她。」那一刻,学美术而进修人文学系的陈进发灵光闪现,日后该走的路子已了然于心──结合美学、文学与影像艺术的手法拍摄生态,让人感受自然的美丽。「有一天,当大地停止呼吸,人类又将如何延续生命?我无权阻止他人破坏环境,更没有能力复育物种,但至少能用镜头留下牠们美丽的倩影,告诉后代子孙,台湾曾经如此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