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甚麼朝聞道,夕死可矣!?因為我已經得到全世界我認為最豐富的東西!」製琴藝術大師焦中興,回顧他製琴的人生,心中充滿著求道者的體悟。
「你下的苦工永遠有回報,只是不一定在眼前。我喜歡這個東西,我相信我不改變,用這種精神一直經營,我可以做好很多的事情。」以近半百之齡,焦中興像個大頑童,在個人專業領域之外,他玩無線電、玩英國手工腳踏車、玩哈雷機車,也曾玩過賽鴿,他的人格特質充滿勇往直前、不氣餒、不怕困難的特性。
尋道
當今世界上製作小提琴的聖地──義大利克雷蒙納(Cremona),這個小鎮也是「提琴之父」史特拉底瓦利(Antonio Stradivari)的故鄉。來自台灣的焦中興,1988年進入史特拉底瓦利國家製琴學院就讀,4年後他以高分成績畢業,取得該校頒發的「製琴藝術大師」文憑,並獲得國際知名製琴大師F. Bissolotti親手所寫的推薦函。
「年輕時太天真了!甚麼事情都想是可能的。」1986年,焦中興從國立藝專國樂系聲樂組畢業,馬上買了單程機票,帶著僅有的美金1,500元與新婚的妻子,遠赴義大利圓他的「聲樂之夢」。這個決定遭到父親反對。「錢也沒準備好,簽證也沒有,義大利文也沒學過,就這樣衝去。」焦中興好像在細數當年的年少輕狂,也慶幸自己當初那股沒來由的勇氣與衝動。
而今,走過超過20年的製琴歲月,眼前這位身材壯碩,說話聲音響亮,散發著濃濃藝術家氣質的焦中興,談起生命中的摯愛,仍像孩子般單純而快樂:「這一條路我太滿意!完全走對了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但是,這條路的開端並非焦中興人生規劃中的藍圖。初到義大利,焦中興在中國餐館打工,半工半讀。後來在自家孵豆芽供應中餐館,以增加收入。在一次工作中,焦中興腰椎受傷,壓迫到神經,「當時不能走路、不能站直,心情很糟糕,不但不能唱(聲樂),好像是人生都完了,充滿了一種對人生未知的恐懼……」
「那是一個轉折點,讓我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思考自己真正想要走的路是甚麼?」
一個看似人生中的「危機」,意外成為「轉機」。身體慢慢恢復之後,焦中興斷然終止了原來勾勒的「聲樂之夢」。1988年,他考進史特拉底瓦利製琴學院。
獲獎
史特拉底瓦利國家製琴學院每年招收的外國學生只有10至13人,在校園中,焦中興是唯一的東方人。他語帶鼓勵地說:「其實,東方人自己要有自信!」焦中興也證實了這一點。1991年焦中興參加全世界製琴界最重要的國際比賽——Anonio Stradivari賽,在當時參賽的200多把琴中,焦中興獲得第16名,是全校師生中成績最優秀的。「我無法形容,怎麼可能?不可置信!我不會去看前面15個人,我就覺得我是第一名啊!」得獎給予焦中興莫大的鼓勵。
到目前為止,焦中興是第一、也是唯一在Anonio Stradivari大賽中獲獎的台灣人。
焦中興形容自己只是正常的學習,但對一個年近30才轉行的人來說,這是一個最後的機會,「沒有後路可退,這也是我的動力。」除了眼前的課業,妻子及剛出生的女兒也是他的甜蜜負荷。4年中焦中興完成了21把琴,這是他每天工作到凌晨兩、三點才休息的成績積累,也是全校學生中的最高產量。焦中興形容,每天他都在「追」時間,因為每天需要努力的事情太多:「比如今天學會做一個圓,但不是馬上就能達到,必須做、做、做,才能達到。」
焦中興的生活除了做琴還是做琴:「一天,思索不出一個關於模具的問題,後來睡夢中出現答案,我興奮的趕快從夢中醒來,那個雛形就這樣出來了。」有一回,不小心將手筋切斷,讓妻子大為憂心,而熱愛製琴的他,卻覺得那是一種光榮:「因為我為我最喜歡的東西付出,甚至於是疼痛也在所不惜。」
1992年,焦中興參加美國國際製琴大賽,在金牌獎從缺的情況下,他獲得了音色銀牌獎。這是台灣參加此項賽事中獲獎的第一人。
遇師
焦中興手指著義大利製琴大師F. Bissolotti的相片說:「我就是很喜歡他,他對我一生影響很大。」F. Bissolotti是焦中興在義大利求學時在校外所拜的老師。
「F. Bissolotti對我沒有祕密,開放所有的資源。尤其『模具』是一個製琴師一生的精華,他說,你要抄任何的模子,想要的你就去抄、就去畫。」焦中興接受啟蒙,回台後仍稟承老師的精神,「沒有祕密」地將自己的所學、所悟,毫無藏私的教授給學生。「可是我跟學生說,雖然沒有祕密,但不是準備好所有東西,把它包裝好給你,而是我把它放在樓梯上,你一階一階地去拿。是要花一點精神的。」
從傳統取經
雖然擁有「製琴藝術大師」文憑,又榮獲國際獎項,回到台灣的焦中興仍得從零開始。因為沒有名氣,做出的琴乏人問津。他說:「總不能拿著擴音器到處廣播自己得了獎。」曾經為了生活,焦中興從義大利買來古琴再轉手賣出。但是,「我發覺我的人已經變了,容易賺錢的事情已經形成的時候,我創作的生命就死了,自然就枯萎,做不下去了。」焦中興毅然結束買賣生意,儘管倉庫內仍堆放著未出售的提琴。他說:「千萬記住浮士德這部歌劇,浮士德得到他所有的,他用甚麼去跟魔鬼交換?是靈魂!」
不願出賣自己靈魂的焦中興,回台16年,仍堅持依循最古老、最傳統的18世紀「提琴之父」史特拉底瓦利的模具、製法。手工的部分占了90%以上,背板使用的楓木和面板使用的松木,都是他從義大利運回。這些材料都是樹齡達兩百年以上,並且放置十年以上使其自然老化與風乾的木頭。而製琴所使用的漆料及黏合的膠,也都是依循古老的配方與製法作成。焦中興艱苦地經營著他的理想。
他說,「傳統」就是經過歲月與自然的法則,去蕪存菁後留下的最精華的部分,他舉例:「就以乾燥來說,現在有紅外線、紫外線,甚至是用機器抽水分,或是用烤的,可是我的琴,我不願意用這樣快速的方法,所有快速的方法都會衍生出後遺症,無法承受氣候與外在環境的考驗。」
在堅持中看見真理
儘管現在有人稱他是台灣最頂尖的修琴與製琴師之一,他仍謙虛地說,「不是我做得比較好,而是我堅持在這裡站住了,就算我在這裡原地踏步好了,可是這邊的草已經被我踏的……有個痕跡出來。」焦中興自豪地表示,自己在台灣開創一條手工製琴之路,是台灣少數能以製琴為生的製琴師。
目前,焦中興堅持品質,一年只製作6把手工提琴,一把定價28萬仍炙手可熱,訂單已經排到兩年之後。他說,對錢的滿足在於一個平衡點,金錢的數字有時會是一個陷阱:「假如我在隔壁租一個工作室,有幾個人在幫我做初胚,我只要做細部的,多做10把可以增加280萬。可是我不願意這樣做。」他強調,琴是自己生命的另一個呈現,琴的風格就是代表製琴師的風格與藝術修養,所以他不願假手他人。
從聲樂轉入製琴生涯,一路並不順遂的焦中興,直到6年前收入才步入穩定。焦中興感謝妻子謝慧蓉對自己的信任:「她從來都沒有倦容或埋怨,這一路上就是支持。」
這條路焦中興走來艱辛。他說,「製琴時會讓人沈澱,得以看清生命,使得生命答案一直被解開,這一種豐富滿足的感受,是沒有辦法用任何方法去賺取、獲得的,即使花兩輩子都探索不盡。那是真、善、美!因為想要它(提琴)表現絕對的『美』,就必須用最『真實』的態度,這一個過程使得我們變得很『善良』。」
焦中興還強調另一個要素:「忍耐」,「並不是所有事情都像這個社會一樣速成,所以要忍耐克制自己『這樣就好了』的心態,去等待、去努力、去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