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彰化南下,車子沿著台17線,一進入麥寮鄉境,便可感覺到強勁的東北季風將秋杪的西濱大地吹得灰濛濛的。更往南走,當聞到夾雜著風飛沙淡淡的海產魚腥味時,我無須細看窗外的路標,便知道車子正馳過屬於風頭水尾的台西──四湖鄉了。
記憶深刻的「夢想之樓」
我在台西服務了11年,而於遠方朋友的想像中校名饒有文字張力「沙如葡萄」的──飛沙國中,則是我首任校長服務的學校。屋頂成波浪狀的60年代老式建築就座落在四湖鄉台17線路旁,迨至被協調他調,前後我於此勾留了3年。期間,江濱那孩子,以及學生們朗朗上口:「紅樓,夢想之樓,希望之樓也!」寓意著一所學校文化重新形塑的標語,此兩者,多年來我是記憶深深的。
暑假中校務交接完畢後,有日,我在2公頃餘的校園中閒逛著,就在九重葛花架下,那位名叫江濱的二年級學生,知道我是新校長,所以主動地迎了過來。一走近,我少見多怪地直盯著他那件半截式腹部處中空的衣服,和露出的肚臍上大剌剌吊掛著的鋁環!這在鄉下是較少聞見的。「我有精神病,肚臍環是辟邪用的!」江濱見我一臉困惑,於是自拉自唱後,又接著表示:他要輟學準備和朋友上北部工作。我沒作理他所謂精神病的話題,反是我輔導人的關懷特質頃刻間油然而生:「雖然我倆還不熟識,但請給我和學校一個機會!留下來……」
與黑道民代第一次交手
江濱也許不是真的想輟學,因而,一聽到真誠的邀請,竟也即刻回說:「給你一個面子,不走了!」是孩子給足了我面子,還真該謝謝他。但開學後方知江濱是個麻煩人物,學習態度不佳,常會頂撞師長外;他的校外生活也極為複雜,和社區一專門於廟會與喪葬人家表演的白獅團人員關係密切。而這個團體的老闆是一位有所謂黑道色彩的民意代表,缺人手時,手下人經常有恃無恐地差人帶走學生,這不僅僅是讓校方傷透腦筋,被帶走的學生家長們也都敢怒不敢言。開學後2個月,就在孩子身上發生他夥同白獅團的成員進入校園帶人的衝突事件,讓我體認到校園文化應該轉型與提升了,更須進一步發展教育專業的社區關係。
七、八位參加白獅團的學生返校後,學務處全部以校規處理並知會家長協同管教,此舉激怒了練得一身硬底子功夫的張團長,他氣沖沖地奔來學校擺道。之初,當我預備堅定地處置白獅團干擾校園的事端時,學務處陳主任曾兩度私下警告我,那張團長的「鐵琵琶手」鄉內聞名,一亮招,專取人心肺脾腎!因此,除了再三囑咐我必須小心應對,他還不忘幽默地建議我要找時間練練跑步,以備不時之需。
張團長因有可以質詢校長的民代背景,故而一出招,我便居於劣勢。他衝著我暴怒而掄拳揮斥的咒罵聲,震得辦公室的同仁們面面相覷,我自己也沒高明多少,雖然是端坐於沙發椅的主位上,但前2分鐘仍直覺頭皮發麻,渾身燥熱;當我又注意到他的鐵琵琶手皮下青筋盡露,我遂暗暗提氣,不露痕跡地護住心肺脾腎。約2分鐘後,我轉而悲憫地瞧著張團長,念著一個有身分地位的大人,怎麼會像個情緒失控的孩子?又過片刻,張團長的聲量與氣勢顯然地漸走下坡,此刻,理性也回來了,離開辦公室前,他緊握我的手,指教地提醒老師們要「軟繩牽牛」,我當然理解這意思是,出團的學生對學習是較不感興趣的,學校應該因材施教!
努力贏得社區認同
事後,江濱特別跑來告訴我,他很驚奇校長怎麼敢和他的師傅作對!其實重要的是,3個月來,學校早已積極地執行頗富創意的「海灘計畫」,全校教職員動員地毯式地拜訪社區與家庭訪視,並奉上學校的教育承諾書;「街頭計畫」則在清晨6點40分,我與部分同仁便出現在街頭,做社區現場的學生校外生活指導,多項教育活動也移到各村里施行;以及國際週等多項的教育計畫,學校發展與人文的校園逐漸形成,應是贏得了社區和張團長的認同吧!他於有次的餐會上,正式地舉杯向我致歉,而白獅團多年來的騷擾也隨之煙消雲散了。
同時,江濱的師傅也叮嚀他要遵守校規,一下子間胡鬧的舞台拆了,孩子卻別有興會地選擇當我的籃球球友。每天黃昏時刻,我們幾組人馬經常在戶外的球場上鬥得人仰馬翻,至三條崙天空的雲彩也離析了,孩子們仍然捨不得離場回家。有天,中場休息時,我將十幾個孩子招呼到身旁來,告訴他們,這兩面球場下個月就要拆除蓋活動中心,活動中心的名字叫「紅樓」。
重新打造「希望之樓」
紅樓將會是台十七線醒目的地標,哪一位願意告訴我紅樓所蘊含的意義?孩子們迷惘地搖了搖頭,緣此,我特別作了個提示:我們身上甚麼東西是紅色的?我原擬以紅色的血液以象徵著生命力,而江濱也頗受啟發地拔了頭籌,朗聲回道:「血液!」「好極了,那血液令您想到的是甚麼?」我殷切期盼地問。「暴力!」江濱明快地回答,卻引來一陣哄笑。
天色真的暗了,聽完我闡述了紅樓的意涵後,孩子們紛紛起身準備回家。江濱隨手抓起一球,合手奮力一擲,唰的一聲,竟然應聲入網,他得意地高叫著:「紅樓,夢想之樓,希望之樓也!」霎時,身影便消失在合圍的夜色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