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民族音樂人林谷方教授應邀至校演講，他風塵僕僕地由台北轉了三趟車後，一大早就趕到了學校來。
飛沙的歷史場景
秋末，雖然金陽微歛而天候卻仍是高溫燥熱，我特地關上了北邊的窗戶，擬將百公尺外那排頗有年歲的老舊豬舍裡，數百頭成豬排洩物的味道擋在窗外，但顯然是不奏效的。客人一面輕捏鼻子，一邊微笑地瞧著我正努力地驅趕著水果盤上數隻惱人的蒼蠅。回台北後，他在報端寫了一篇對四湖鄉地理人文觀察的反思文字，文中有段話大意說：「如果，台灣不幸再戰敗而需要割地賠款的話，那麼，四湖──飛沙這塊瘠地會先被割讓出去......」
17年匆匆過了，台灣幸無戰事，老鄰居的高汙染養豬場也已轉型休養了。上週三，為送上祝賀校慶的禮物我專程地回了學校一趟，在校園裡，當行經百餘公尺悠長的九重葛花廊，但見簇簇秋花仍然糾纏著喜紅色的圓柱子與白漆花架，年年自開自落，而廊下10餘張古典的宮廷座椅色澤是有些褪了。我坐了下來稍稍安頓思緒，自調離飛沙國中之後，學校又歷經了四位校長，至今，校園中依舊洋溢著濃濃的人文風味，回想起當年型塑所謂「飛沙歷史觀」的學校文化的日子，重度肢障生金生的鮮明影像第一個被揪了回來！
激勵人心的故事
瘦瘦小小的，身長只有同學一半高度的金生，13年來，包括國小6年的時間裡，他僅能藉著一塊小板凳在地上艱難地移行。因此，金生沒有機會串串別班的門子，也沒有上過體育課，更不需參加朝會，他的生活與活動的空間太小了。我、老賴、東盛、月杏以及來自韓國的迎春一票人清清楚楚地理解，校園中應該擁有被經常提起，甚至是久遠流傳激勵人心的故事。
30年前，傑出的殘障青年鄭豐喜與他的夫人吳繼釗老師，都在我目前服務的口湖國中執教過，鄭老師克服身體障礙力爭上游的事蹟，就曾經感動過千千萬萬的台灣民眾。吳繼釗老師於五年前提早退休後，她長年忙於社區弱勢家庭和學生的照顧工作，因而，我們常有機會碰面交流工作的情形。彼日，撫著金生瘦削的肩膀時，汪洋中那艘頂著風浪前行的小船，確實也清晰地划過我的腦海。
為了適應金生的體型，學校幫他準備了特殊規格的課桌椅和購置新的輪椅，殘障坡道也快速地鋪設了，孩子可以無障礙地轉著輪椅穿梭在校園間，這是金生前所未有的經驗。另外，障礙生的專用廁所也同時做了裝修，空間乾淨清爽並且滿室生香，角落還貼心地擺上小盆景呢！大夥兒有個共識：要瞭解一所學校的文化底蘊，瞧瞧殘障廁所便知！「校長，我希望週六、週日都能來學校上課！」我知道同事們溫馨的安排，深刻地打動了孩子的心靈。
殘而向上的精神
學校為強化海邊孩子們的體魄，而推出了「500公里體能提升計畫」，即在國中3年內，每個孩子的跑步量必須累積達500公里，始符合學校授證認可標準。當我邀請金生下週開始，不僅要參與升旗典禮，也必須加入每天的晨跑行列時，金生興奮異常地說：他要坐在第一排向國旗敬禮，晨跑也沒問題的！週一，於進行曲的樂聲中，孩子的輪椅隨著隊伍慢慢地滑進集合場中來，當升旗敬禮時，他驕傲與自信的手勢吸引了全校師生的目光；稍後的慢跑活動，金生奮力地推著輪子飛馳在壯闊的人潮中。此去一跑經年，金生殘而向上的精神，也為他贏得了「飛沙飛輪手」的封號。
循著關心重度身障孩子金生的輔導措施，學校推出了一系列深富人文精神的教育計畫：基本學力鑑定制度、街頭計畫、心理衛生評估輔導辦法、三分之一節水計畫、村里修業式等創新的教育計畫，此人文校風淵遠流長，對學校影響深遠。第二年，新上任的教育部長至雲林視察，學校也是其中一站，金生感受到老師們焦慮地準備著部長到訪的事宜，他好奇地問我：「校長你也怕部長嗎？」
晶亮的飛沙文化
視導那日，郭部長與隨行的記者群、縣長、教育局長等官員與鄉內的中小學校長一一入座。縣長致畢歡迎詞後，配合「飛沙歷史觀」的投影片我做起了校務簡報：河南仰韶村出土的陶器表面光滑，呈土紅色或黑色，彩繪技術是本文化的特徵，故又稱彩陶文化，距今6,000年。貴賓們甫聽我不著邊際的報告都微皺著眉頭，於是，我深深吸口氣，方接下說：山東龍山鎮出土的陶器多呈黑色，薄如蛋殼，因表裡漆黑是其特色，故稱之為黑陶文化，距今4,500年。彩陶文化、黑陶文化二者同為世界文明的先驅。當第二張層層疊疊文化遺址縱剖面的彩色投影片打上時，來賓們不約而同地發出會心的微笑。
我見狀大受鼓舞地更以感性的聲音續道：3,000年後，一批研究中華民國國民教育的學者發現，在飛沙遺址出土的文物中，僅有少量的藤條、部分幾不可辨的坊間測驗卷；卻有大量的榮譽錦旗、實驗用品、體育器材、調色盤、樂器、工作鉗……研究者無以名之，且稱之為「飛沙文化」！高論及此，台下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久久不絕……
金生今年應是30歲的年紀了，當年，我雖然忘了回答孩子的問話，但將永遠記得，孩子與師長們，您我都是飛沙文化層中一枚枚晶亮的粒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