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對不起，不是這一站。可不可以再往前一點？」我對公車司機抱歉地說。
他放慢速度，雙手握著方向盤的兩側，頭一邊向右張望：「你家是哪一家啊？」
我一看到橘色的遮陽棚，馬上說：「到了！」
我在家門口跳下車，回頭跟他揮揮手，謝謝他。
還沒進家門，住在隔壁的弟媳就喊著：「惠宜回來囉！」我走到她家紗門前，屋子裡相繼傳出來兩個小女孩清脆甜美的聲音：「姑姑回來了！」「姑姑！」
小五的宇婕眼睛會說話，說話時眼神靈動於上下文的情境間，時而收斂，時而發出卡通裡才有的燦爛光彩。小三的妹妹宇雯，臉上時時刻刻掛著可愛的美美笑容，這幾乎是我認識她以來的一號表情，連感冒發燒時都笑笑的，在鄰居間以「笑神」（台語）著稱。這真是上天給她的最大禮物。
大雨初歇，天空是那麼清朗，門前的青山翠綠如洗。從房間陽台望出去，山的稜線交錯伸展在陰陽之間，山谷間的雲朵隨意駐足在這片綠色系的立體拼布上。大自然這位藝術家，在大地無限延伸的畫布上如意揮灑，怎麼畫怎麼漂亮。
母親見我回來，興奮得像隻噗噗跳的小雞，在廚房裡忙得不亦樂乎，等不及地端出一道又一道上烹飪課學到的花招。廚房裡鍋碗瓢盆的鏗鏘打擊直賽廟會，抽油煙機像低音鼓轟隆隆地停不下來，加上高音部俐落的炒菜聲，熱鬧得不得了！這是媽媽專屬的美妙音樂，有媽媽的味道。
兩個女人，吃了七道菜。三個小時後，媽媽問：「餓了沒有？會餓要說喔！」我微笑著搖搖頭。曾經，我對這種叨問覺得煩，現在我知道，這是媽媽表達愛的方式：「當媽媽的人最掛心的就是孩子餓到了。」
這星期適逢輪到我家早晚要到宗祠上香，清早我與媽媽散步前往。上百年的宗祠在九二一大地震後重建，它坐落在土地公廟後面、居高臨下的山丘上。到了祠堂，媽媽推開大門，進屋整理擦拭。後方山壁捎來風穿越竹林時特有的婆娑聲響，清晨的鳥啼有著水晶的質地，使空氣為之晶瑩。我在一片清新沁涼中灑掃著前院，聽著竹掃把沙沙的聲音，掃著掃著，心中竟升起恬靜的歡喜。
拜門神時，我看到樑柱旁鐫刻在大門牆壁上的落成紀念文，想到這是當年家族長輩請爸爸寫，爸爸又叫我寫的。我跟媽媽說起這件往事，她頓時瞪大了眼睛，吃驚得身體前後震了一下，手上拿的一束香也隨之抖得花枝亂顫。「你怎麼都沒跟我講？！」她看了一眼銘文上的年份刻著「西元二○○○年」。她繼之幾近手舞足蹈地嚷嚷：「我每次來拜拜都要告訴人家這是我女兒寫的！這是我女兒寫的！」
回家的路上，媽媽低著頭自言自語悠悠地說：「想不到我有一個這麼棒的女兒！你平常回來就靜靜地在那兒做自己的事。你的事媽媽都不知道。」我心裡明白其實我不用成就甚麼大事，只要做少少的家事，心情好時幫媽媽寫寫功課，媽媽就會把我海誇一頓，也許是「癩痢頭的孩子是自己的好」吧。
燒完香回家的路上，母女倆進去中藥店跟老醫生話話家常。剛好看到一個帶斗笠、穿雨鞋的阿婆，帶著留西瓜皮髮型、皮膚黝黑的小孫女，後面再跟著兩隻乖乖的鴨子，一搖一擺地呈整齊的縱向隊伍從門前「行軍」而過。
老醫生看了一眼那個小女孩，有感而發地對我說：
「你小時候很難養啊。你媽拿著一碗飯整條街地追著你跑，大家還要一起幫忙找，那一碗飯才吃得完。」
媽媽聽到有人說了句公道話，趕緊答腔：「對！那時街頭巷尾都說，如果你小孩將來不孝順，聯珠妳實在太不值得了！」理直氣壯地說完後，媽媽忽地轉過身來，輕輕地摸摸我的頭；她的眼神暖暖的，裡面有慈愛、有安慰。我咧開了嘴得意地笑著，我知道我永遠都是媽媽的心肝！
回到家，家門口放著鄰居送來的梨子與苦瓜。不一會兒，叔叔拿了好幾串的葡萄來。天將暗時，乾媽又拎來一大袋的芭樂、瓠瓜與空心菜。而媽媽回饋的方式就是分送大家她烹調的香醬苦瓜、小黃瓜脆瓜、芝麻香菇麵筋與精力湯。在平常的日子裡，鄰里之間就是這麼互通有無。
週末、日媽媽有事外出，星期六不會回家。星期五晚，一向容易緊張的媽媽行李還沒打包，就看見她坐在過矮的籐椅上，費力地彎著腰忙著處理一些葉菜類：「這樣你洗乾淨、燙一下就可以吃了。」「葡萄洗好了，放在保鮮盒。」「開水也煮好了。」媽媽一五一十地交代，我也一五一十地將媽媽的愛深深地放進我的心裡。
弟媳知道這幾天我一個人在家，邀我去她家搭伙，有一餐甚至把食物端到我家來給我吃。她打開窗戶，隔著防火巷告訴我：「今晚吃麵喔！」透過窗戶，我看見了她和美的笑容。
週末下午，我一個人在客廳畫畫，宇雯也搬個矮凳挨在我身旁，拿出白紙鉛筆，也畫了起來。豔陽下，馬路上人車稀少，對面的香蕉樹在陽光下綠得那麼肥碩，樹葉間的摩擦聲，聽起來既親切又樸素。在一片唧唧的蟬聲中，在沙沙的紙筆聲裡，忽然來了三個幼稚園年紀大小的男生，在我們背後站立端詳了好一會兒，接著聽到窸窸窣窣的討論聲。我側耳聽了一下，聽見那個個兒高的慎重地指使最矮的那個小毛頭說：「你問她們會不會畫哆啦A夢！」
淡淡的生活裡，點綴著清新童趣，如山泉的輕湧，那是生活本有的芬芳。年紀愈大，益發珍惜人與人之間的真誠相待。真心無價。恬淡中才看得到大自然為我們準備的盛宴，恬淡中才知道人心淳樸的可愛，品嘗得到青菜蘿蔔的甘甜。我在平凡中發現豐美，發現溫暖與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