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寧靜的午後。我取下掛在牆上的古琴，一邊彈一邊吟唱出自《事林廣記》的〈黃鶯吟〉：「黃鶯，黃鶯，金衣簇，雙雙語。桃杏花深處處。隨煙外，游蜂去。恣狂歌舞。」
C君凝神聽罷，睜開眼睛徐徐地說：
「我看見了。山谷中，滿山遍野開滿了桃花、杏花。清晨的露珠清澈透亮，杏花的枝椏隨著露珠的滴下而顫動。白色與粉紅色的花朵簇簇，相互爭妍，相映成趣。微風吹過，花瓣如雪隨風起舞，旋轉著飛向空中。而底下盡是雲霧繚繞的山谷，偶爾可見幾棵蒼勁老松的身影。花瓣翩翩落下，兩隻黃鶯在枝頭吟唱，牠們抖下身上的露水，正交著頸子在嬉戲呢。露珠滴在花瓣上，幾隻蜜蜂來回穿梭花間，似乎在跳舞狂歡。鳥鳴、松濤……寧靜的清晨。」
C君，是一位背負沉重生活壓力、早生華髮的中年男子。在日復一日的磨損下，未曾稍減他對靈性與優雅脫俗的渴求；對音樂唯美的視覺詮釋勾勒出一個備受壓抑的靈魂，溫厚的嗓音裡吐露著對生命蠢蠢欲動的熱情。
有一年夏天，我與C君一起開車上山。在濃蔭的轉彎處，遇兩叟拄著枴杖，背著小背包，穿著七分褲，頭戴淺色遮陽帽，在馬路中間悠閒地走著，後邊還跟著一隻瘸了一條腿的黃狗。他們三位回頭看看這輛私闖山林勝境的車子，往路邊靠過去的同時對我們打量了一下，然後又轉頭緩緩地繼續爬坡，黃狗一跛一跛地跳著前進。這個地帶如此蔭涼，地上碎花般的陽光隨風起舞，波濤似的特有蟬鳴瀰漫在整個空間。山中的行者置身於兩側的深綠，動中有靜；動者怡然，靜物，亦生機無限。
就這麼一拐彎、一照面不過幾秒鐘的時間，C君的雷達馬上偵測到美的訊號，他說：「你看，這就像一幅畫，回去後可以把它畫起來。」
也許因為母親是畫家，父親又有一定程度的音樂素養，他算是少數我見過具有美學概念的男子。H1N1蠢蠢欲動時，他好心拿了乾洗手的消毒藥水給我保平安。我一向對疾病反應遲鈍而不覺得需要，他以為我不喜歡，便說：「雖然這罐子的造型不好，但也許會用到，還是收起來吧。」以他對美的要求，會這麼說一點兒都不奇怪。在保健的同時，還是必須兼顧一定的美感。如此雅士遇到焚琴煮鶴之人，他的身心注定將遭到無心的踐踏。有一次他與工作夥伴同時看到一隻雉雞，「看起來好美喔！」他在心中讚嘆著。沒想到他的同事冒出的第一句話是：「看起來好好吃喔！」讓他頓時「花容失色」！
看到這兒讀者可能想，這位公子對美這麼敏感，他對外表想必非常講究吧——剛好相反！他不修邊幅，有時看起來簡直像苦力。我才明白，原來愛「美」是愛看別人很美，看到的東西要美，要悅目，自己不美沒關係，反正傷眼的是別人。
有一次我爬山回來，飢腸轆轆地衝進一家麵包店，漂亮的麵包造型在鵝黃的燈光下更顯精緻，像極了設計師的作品。我很訝異我的第一句話不是「看起來好好吃喔！」而是「看起來好美喔！」這個時候，我知道了為甚麼我與他是好朋友了。物以類聚。
不同的生命藉由不同的方式體驗與自身生命頻率共振的美感。我往往乘著詩辭的翅膀貼近美。飛入歐陽修的〈臨江仙〉：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鈎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傍有墮釵橫。」
再展翅徜徉進入屈原的《楚辭》〈九歌．東君〉：
「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撰余轡兮高馳翔，杳冥冥兮以東行。」
（我穿著青雲衣白霓裙裳，手持長長利箭直射天狼。操起弧矢漸漸往西下降，舉起北斗盛滿桂花酒漿。駕著我的龍車奔馳天上，在茫茫黑夜裡奔向東方。）
彷彿我也是祭神歌舞中的舞者伶人了，彷彿我也目睹太陽神東君的丰采了。
近代詩中，在有關美的主題上，我很喜歡李魁賢寫的〈溫柔的美感〉：
繽紛
也是一種
說服的壓力
最溫柔的美感
在熱烈的色彩中
暗藏著玄機
智者和愚人
都想撥開炫目的燦爛
尋找花下的刺
或是一兩片偶然的枯葉
我是凡人
滿足於競豔的美
每一朵花有一段羅曼史
向我傾訴
毫無保留的曲折
美的感受，可以由事、物興起，也因人而發。「情人眼裡出西施」，我想起了自己曾經寫下的一片心儀：
領略了《戰國策》中人心的迂迴算計之後，巧讀《莊子》，大為驚豔。書中對「真人」的描述最是令我動容：「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
真至極而美。在我心中，也有一美。對我來說，他的名字、他的聲音、他的舉止無一不美。他的姓名帶著點兒塞外風情，然不失文采。他的聲音像初春時節，書桌上交錯的和煦光影，帶著一點兒舞蹈性，難掩生命律動的歡欣。他的外在行止雕琢著法國庭園的精緻，彩繪著現代文明的瑰麗，然而其底蘊是一片蒸騰著原始之氣的蒼莽大林，蔚然長青。
對我來說，他，真是我心中的至美。
和室裡靜寂依舊。過了好一會兒，遠方的海潮聲才將我從往事中喚回。我隨手撥弄著琴弦，彈起一首未完成的自創曲。音符的律動方歇，C君開口：「嗯……好像走在一片草原上。」而我心裡為這首曲子的命名就是「漫步在草原」！他當下的回饋給創作者莫大的感動與鼓勵。他簡單的個性使他在瑣事繁重的日常生活裡得以保持一定的敏銳度，輕易地發現看似粗糙無奇的周遭環境中細緻的一面，感受得到造物世界裡潛藏的美麗。對我來說，這種單純，是一種清新之美，如山谷松濤，亦如桃杏花瓣上的閃閃朝露！
附註：
天狼：現代天文上大犬星座中最高的一顆星。
弧矢：由九顆星組成，形狀像弓。
北斗：大熊星座的七顆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