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黃昏,在淡水碼頭附近與製笛師傅張志名道別。看著他漸漸遠去,我不禁暗嘆台灣還有這樣倒貼式做生意的人。
今年1月,未曾謀面的張師傅將我訂購的四把陶笛郵寄給我。在家自學一個月後,我前往他的工作室拜訪他,主要是想請他看看我吹奏的方法正確與否。
十幾年來的心得,通通一次向我「報告」
他從山上的工作室特別下山到淡水碼頭接我。早上9點半一踏入他的工作室,他馬上檢測笛子本身的音色與音準,並仔細觀察我的運舌、運氣、吹口的含笛位置等,將必須改正處一一指出。在我吹完一首曲子時,他就會談談對此曲的詮釋、音符間氣量與握笛角度的轉換,以及舌頭位置如何改變了音樂表現。我看他比手畫腳地說明音樂線條該如何流動,頗有藝術指導的架式。
初次見面,我一向話很少,他卻像想把這十幾年來的心得,通通一次向我「報告」完畢似地欲罷不能。他帶我到磅秤旁,秤秤不同笛子的重量,要我聽聽重量對音色的影響;他用鉛筆畫出氣壓與音階的函數圖、說明每支笛子的「個性」如何不同;他讓我看看牆上的溫度計,講解溫度與音高變化的關係。他熱忱忘我地分享至將近中午1點,在我催促下才一塊兒進餐。
吃完飯回來,一進門他連椅子都沒有坐下,就開始調整笛子。他邊走邊說:「每一把笛子經過不同設定的調整,可以展現不同的面貌,不管是外型還是音色。尤其是音色,它可以因個人不同的喜好將它調得非常具有個人的風格。」
丟了研發塑膠陶笛的夢,卻贏得了老婆的芳心
走到好像手術檯的工作桌前,他拿起其中一支修刀繼續解釋:「功能愈強的陶笛,音色愈不容易完美,反而功能單純些,音色純度愈佳。能感動我的音色,就是最佳音色。不過有的聲音比較特殊,可能一般人會說不美、音色不好,不過只要擺對位置,它就能感動我,所以也是最佳音色。它跟人、跟物一樣,沒有無用之人,也沒有無用之物,只是沒有擺對地方。」
接下來就見到這位素有「陶笛外科醫生」之稱的師傅開始在我的笛子上面挖挖補補了。「手術」的空檔,他說:「我花了兩年的時間才學會聽到對的聲音,以及如何調到對的聲音。剛開始先拜調音器為師,然後再請李榮華老師指導我。用調音器調音,實際上是用眼睛在調音,因為大部分人耳朵不靈了,所以也只好先這樣。目前調整笛子約占了我80%的時間。勢必我該學習如何更快速地找到對的聲音以及穩定的吹奏曲線。」
看見他一頭栽在工作裡的模樣,想像當年愛廸生發明電燈實驗時的那種傻勁,大概就是如此。
「在研發6孔陶笛的兩年間,我老婆沒看過我上床睡覺,左右鄰居晚上不得安寧,連老婆都精神恍惚,幾乎崩潰,最後鬧離婚,幸好出人意料地戲劇性結束。」
「記得有一年跟老婆去泰國旅遊,身上還偷偷地藏了一個陶笛的塑膠模型,而且不定時地拿出來觀察、思考。第三天,老婆實在看不下去了,問我能不能在當時把它丟掉。我愣了一下,接著內心好大的掙扎,最後還是當場把它給丟了。丟了研發塑膠陶笛的夢,卻贏得了老婆的芳心。一路走來這麼多年,她一直支持著我、幫助我,我很感謝她。」
做人需要簽約來保證,那「人格」算甚麼?
以一位入門者而言,老實說,我沒想到陶笛可以「玩」得這麼認真。在台灣,陶笛在不少人眼中只是小朋友的玩具。這大概是為甚麼張師傅出產的包裝盒上要印著醒目的八個字:「我是樂器,不是玩具。」
他已經花了三個多小時在調整笛子了,我則在一旁盤算待會兒要付多少學費與人工調整的費用才夠。他願意將入行18年的心血結晶毫不保留地傳授給我,如果他收費高昂,也是應該的。
下山前,我有些不安地捏捏我單薄的荷包問他費用的問題。他快人快語地說:「不用付我錢。你的進步讓我很快樂!你已經比你進來時吹的要好三倍了!」
他到錄音室整理出一疊音樂CD、DVD讓我帶走,他說愛聽多久,就聽多久。他還燒錄一片錄音軟體給我並出借麥克風,叮嚀我多聽多看,並建議我把吹奏的聲音錄下來自己聽聽看,進步比較快。走出工作室時,我看看錶已經快5點了。我心裡滿滿地坐上他的車,他聊起了以前開工廠的一些經歷。我想我就買他四把笛子而已,對他來講經濟價值很低,他就已經這麼熱誠對待了。這種個性去開工廠,不會遇到「壞人」嗎?
「曾經遇過我把know-how都傳給合作廠商後,一個月後他就不作了。」
「不是有簽約嗎?那他違約啊。」
「我不喜歡簽約。我覺得做人要做到需要簽約來保證,那『人格』算甚麼呢?」
我坐在他旁邊,心裡有說不出的感動。彷彿看到古風的再現,聽見君子間一言九鼎的遺響。
「最有良心的賣家」
「以前踏入專業製笛不久,有些高價位的笛子,客人可以把笛子帶回家試吹三個月,不適合再拿來換,不買也沒關係。」
我手上此刻也拿了他一把五千塊的5G新笛,還沒付錢,他要我帶回去練肺活量的。而在現在這個社會,要搞失蹤太容易了,行動電話、email改一下或根本不回應,就可以讓舊識覺得你已從人間蒸發。
「你不怕客人捲笛而逃嗎?」
「不會ㄝ。因為我不相信人那麼壞,難道一個人的價值就只值那幾千塊而已嗎?為那一點錢就出賣自己嗎?」
「有沒有沒付帳的例子?」啊,沒辦法,記者本性多疑,就是要追問。
「沒有ㄝ!」
世風日下,黑心商品多得讓消費者在購買時無不戒慎恐懼。我認為如果有「最有良心的賣家」這種獎項,張師傅肯定是其中一位得獎者。
「記得曾經賣出五把單價一萬的笛子。等到下一批笛子出廠時,覺得上次那批笛子只值五千塊。我愈想愈不安,覺得很對不起那些跟我買的人。於是我一個一個打電話給他們,跟他們說有一批音色更好的笛子,想要的話可以拿來換,不加價。」
張師傅目前主要的買主在美國,以純手工生產。雖然缺少手工笛是愛笛者的損失,不過由於台灣的陶笛深耕不足,市場小,手工笛又缺乏行銷、包裝,不容易接觸到國際通路,手工笛師傅生存大不易,有幾位相當優秀的師傅已經改行了。而在台灣的大眾販賣市場,陶笛曾經很風光地大放異彩,不過短短六年已經掉進谷底,現今仍在谷底作小幅波動。目前比較穩定的是教學系統,觀光景點的市場也大不如從前,反倒工廠量產的台灣陶笛名揚海外。
之前的苦都變成現在的甘
張志名在台灣的製笛界已占有一席之地,年紀半百回首自己年輕的歲月,心中不少感懷。
「在我的研發歷程中,12孔陶笛的研發可分為六個階段。往往回顧自己前一階段的作品,都會被自己嚇著,很難接受自己怎麼會做出這樣的笛子。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沉澱、釐清,才得以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之後我再也不敢輕易地批評任何一個產品,因為那都是生產者在當時所能達到的最佳狀態了。」
「以前不懂事,聽見別人稱讚我,覺得很開心。現在有一點懂事,覺得很慚愧,因為我發現看不到頂端。以往認定是登峰造極的產品,現在已不是,而且不知道高處在哪兒。我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觀察製作、製作觀察、製作反駁、反駁製作。唯一不變的就是不懈地觀察思考、思考觀察。我想起去日本拜訪橫澤功老師時,他謙虛與誠懇的態度又再次清楚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裡。」
我笑笑地跟張師傅說:「您也是一位很好的老師喔。」
他馬上揮揮手推辭:「我從沒敢想過自己是老師。老師是一個非常神聖的工作。台灣對老師缺少那麼一點尊重。忙碌複雜以及物慾橫流的社會,讓老師神聖不起來。好的老師可以修正我們錯誤的觀念,依學生的個性指引出一條屬於他自己的路,並開啟他內心潛藏已久、自己都未發現的潛能。」
快到碼頭了,我問他如果人生有第二次選擇的機會,他還會選擇這個行業嗎?他毫不遲疑地說:「會。之前的苦都變成現在的甘了。」
下了車,我滿心感謝地與他道別,他雙手置於方向盤上,轉頭笑答:「能與來訪者心靈交流,真心互動,是件多麼美好的事,不是嗎?」
我在原地佇立,看著他的車子消失在車陣裡,想到今天發生的一切:他懇切的神情與言語、他工作室窗前的那片翠綠與鳥鳴,以及他飄蕩在林間的笛聲。認識他,真的是件美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