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志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於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
然力足以至焉,於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
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
~《遊褒禪山記》王安石~
46. 可以無悔矣
陳玲看著顏承宗走過來,不知為甚麼,她覺得顏承宗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
說不上來是他肩胛的線條姿態,還是他不再緊繃著的下頷,又或者是當他沈默時總是糾結著的眉頭如今舒展開來……總之,這十來天沒見,他定是發生了甚麼事了。
白晉安與顏承宗及樂天各打了招呼,只有陳玲一直靜默著。
正當她還在研究著顏承宗究竟有甚麼不一樣,顏承宗含笑開口:「夫人,這幾日在藥山可住得安適?」
陳玲有些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自己不只沒有先向他行禮,也沒有盡到人妻應有的噓寒問暖,實在太過損他顏面。畢竟她還頂著人家妻子的名頭。
「學得了很多藥材,還向白公子借了珍貴的醫案參詳。您這幾日可好,瞧著似乎清減了些。」她這才注意到顏承宗的臉頰瘦了許多,心裡不免納悶起來。太廟……有甚麼可以讓他煩心的事嗎?
「這些天我滿山遍野的亂跑,飲食有些不到位,無妨。」顏承宗對於她首次主動的關心,覺得很新鮮。忍不住想逗她一下。「夫人若是憐惜,何不下廚替為夫準備幾道藥膳?」
「藥膳?」陳玲愣了下,更覺得顏承宗果然有些不對勁。但礙於還有樂天與白晉安在場不好多說甚麼,突然間靈光一閃:「的確有幾道補中益氣的藥膳。」說著便打算回去自己所居的小屋,親手試幾道藥膳與藥飲。
「還是我隨夫人前往吧!」顏承宗將自己手中的油紙傘收起交給隨從,然後接過陳玲手中的那把油紙傘,護著她往山腰走去。
白晉安看著二人緩步離去的背影,不覺樂天正直勾勾盯著他瞧。乍一回頭,被樂天似笑非笑的表情唬了一跳。
「樂盟主天未亮才離開,這麼快就和顏公子回返來?」白晉安輕咳一聲,說出心中的疑問。
樂天笑著搖頭:「我才往西邊走了大半時辰就遇到師弟了,並沒有到西邊那一頭。」
「如此。」白晉安又轉頭看向已經被雨絲模糊了身形的那對璧人:「顏公子知道趙國發生的疫病了?」
樂天點頭:「告訴他了,但不知為甚麼,這小子竟然連一文錢的驚訝都欠奉。」
可是他卻很肯定,在他告訴顏承宗這個消息之前,顏承宗尚未得到任何情報。
「顏公子似乎有些不同……」白晉安可以說是和顏承宗一起長大的,對他的一切都很熟悉,也知道幾年前的遇襲對他造成了甚麼影響。
「白公子也這麼覺得!」樂天沈吟了片刻接著說道:「這小子似乎卸下了心事,然後蛻變了。我看他比往常更有一股王者之氣。」不知道是不是這趟去太廟遇上了甚麼事。
「看來是好事。」白晉安低頭看著藥圃。
樂天伸了下懶腰:「早上胡亂墊了下肚子,白公子再賞頓早餐吧!」
「樂盟主說笑了!這邊請!」白晉安伸手讓道,樂天便老實不客氣地一手撐傘一手搖扇往白晉安的藥廬行去。
***
陳玲和顏承宗共撐一把傘,看身後隨從又跟得老遠,想了想就開口輕聲問道:「你去太廟遇到甚麼事了?」
顏承宗覺得一言難盡,不答反問:「另一個世界,好嗎?」
陳玲一楞,這麼說來樂天和顏承宗都知道了。「太子遇到你師父了?」
顏承宗搖頭:「是小叔告訴我的。」
小叔?陳玲又是一楞才意會過來,是大祭司。
「小叔讓我帶妳去見他,他有事情要向妳請教。」顏承宗沒有忘記小叔的交待。
陳玲猜測著大祭司想問她甚麼,又想著其實她也有一大堆的問題,但又無人可問。既然大祭司知道她的情況,或許他有她要的答案?
「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顏承宗提醒她。
陳玲嘆口氣:「不知怎麼說……也好,也不好。但大體上是不好吧!只是人的壽命不過百年,習慣了已經崩壞的世界,大家都這麼過著也就不覺得有多麼不好了。甚至有不少人認為那個世界好極了,是千百年來最輝煌美好的時期。」
「也有戰爭與疾病?」顏承宗好奇:「用的是甚麼貨幣?」
「一樣有戰爭與疾病,但貨幣比較複雜,不再以金銀為貨幣。有機會再跟你深講,其實我也不是那麼懂行的。」陳玲想到貨幣戰爭,那是一個兵不血刃的戰爭方式,有沒有可能用到這裡,替代楚趙之戰,或減少楚趙之戰的傷亡?
「那麼和這個世界相比,哪一個好?」顏承宗再問。
「很難比較,但真要比較的話,我會說這裡比較好,至少沒有被污染的空氣,沒有被污染的河流。」陳玲形容了一下甚麼叫污染。
顏承宗聽得很專心,但陳玲說的情況實在是超乎他的經驗與想像。是甚麼東西可以造成天空永遠灰濛濛,又使河裡絕了魚蝦?瘟疫?
想到瘟疫顏承宗便接著問道:「妳對於趙國的疫病是否已經有了對治的辦法?」
他見過她在醫事問題上面的超常能力,趙國的疫病就算是無藥可醫,陳玲應該也有能夠減少損害的良方。
「是有一點想法。忘了告訴你,我在另一個世界原本就是學醫的。」
顏承宗點點頭:「理當如此,即使是開悟者,也使不來沒有修煉過的功夫。」
一滴草一點露啊!沒有甚麼是白來的。
「另一世界的妳,也能知道這個世界的一切嗎?」顏承宗還是好奇她的情況。
「咦!」這個問題問得很到位啊!「你怎麼知道這道開悟的門未必是雙向的?」
「很奇怪嗎?」凡是修煉者都知道的事,她反而不清楚。「這大千世界無量無盡,能夠到達這個世界,不代表能夠到達每一層次的世界。那麼,就必然有開悟者知與不知的。」
「這很困擾我,我一直像個旁觀者在看著另一個世界裡的我,她只微微覺知到我在這裡的情況,但沒辦法打開那扇門。」陳玲盡力解釋著她無能為力的狀態。
「妳在另一個世界裡,婚配的對像也是我嗎?」顏承宗其實不想這麼問,而且也不確定自己想要知道答案。如若不是……那畢竟是另一個時空中的事,但他就是脫口而出這麼問了。
陳玲笑了。並沒有立即回答他的問題。「你可以試著跟另一個你聯絡看看啊!」
顏承宗停下腳步面對著她:「我不是開悟者。」
「那我說甚麼你都信嗎?」陳玲偏著頭看他。
顏承宗點點頭:「妳沒有騙我的必要。」
陳玲看著他認真的眼,放棄戲弄他的念頭。
「我們有婚約,但你身邊一樣有個名叫丁星卉的小姐。她大哥的死亡好像跟你有些關係,所以你一直很照顧她。我沒見過這位丁小姐,但是估計就是那位相府千金,同一位吧!」陳玲聳聳肩。「到目前為止,我只知道自己還在等著你反抗你爺爺的命令,悔了婚約,然後迎娶那位丁小姐。」
顏承宗訝然:「被悔婚之後妳還能嫁人嗎?」
陳玲笑了。「那個世界啊,不講究這個,很多事情不太好跟你解釋。總之,你有佳人等著迎娶,悔了家裡訂下的婚約,在那個世界是很平常的事。」
顏承宗轉過身又繼續向前走。
「我一直不肯承認,之所以在知道與妳的婚事之後還允諾要娶丁小姐,除了是和父王母后賭氣之外,也是因為對於那個執令女的傳說嗤之以鼻。」他平靜地說道。
陳玲很驚訝他會如此坦白自己的想法,這讓她感覺他很有──男子氣慨。
「現在我知道妳心裡有天下蒼生。我也清楚以妳身為開悟者,已經窺破世間玄機,必不會願意與另一婦人爭丈夫,也不會為人世間的小情小愛掛懷。所以妳在大婚當日要求將來我迎娶丁小姐進門時便詐死離去,我完全可以理解。」
顏承宗露出一抹苦笑,他現在完全明白為何當日陳玲的眼神裡只有憐憫。
「這個世界大變在即,只為了這個理由,妳都該留下來不要離開。有楚國的力量為後盾,妳才能更好地為天下蒼生請命,不是嗎?」
陳玲沒有回答。
顏承宗一頓又接著說:「請妳留下來,我會去向丁家小姐解釋,請她諒解。我不會娶她進門。」
陳玲頓時停下腳步。「為甚麼?」
顏承宗轉過身來,伸手輕輕地取下她的帷帽,然後直視著她的眼睛說:「我希望將來可以無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