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兒,比翼連枝當日願。
《木蘭花 擬古絕決詞》納蘭性德
48. 人生若只如初見
顏承宗在陳玲臨時闢出來的書房坐下,研究著陳玲擬出來的方案。只見紫苑正認真謄寫著稿件,草稿上面有陳玲的補充修改以及各種草圖。
簡單易辦的東西包括口罩、隔離衣、手套,複雜一點的則有玻璃眼罩、活動帳棚、行軍床等等用具,圖上都有製作的說明還有材質的要求。除此之外還有如何處理病患體液與屍體,以及收容病患的臨時醫療所布局圖。
「你們幾個過來。」顏承宗把隨從裡的幾個密部官吏叫了進來,讓他們協助謄寫。加入了這幾位生力軍之後,抄寫的進度變得神速。
由於顏承宗讓他們分工合作,描圖的只負責描圖,抄寫文字的只負責抄寫文字,所以不到一個時辰就完成了五份圖文並茂的手抄本。
「這一份送去給白公子,還有一份給樂盟主。另外,用密部的管道把這一封信附上,送進宮去給父王。」顏承宗把自己寫成的摺子用私章封緘之後交給一名密部官吏。
留下的二份,顏承宗讓他們繼續謄抄,畢竟刻版印刷還需要時間,手抄反而是複製的最快方式。
紫苑得了空,便自覺地鑽進小廚房裡幫手。很快地所有的藥膳都上了蒸籠,藥飲也在大鍋裡熬上了,陣陣藥香飄散開來。
「還得蒸上個把時辰,這裡有我看著,夫人和幾位姐姐先歇著吧!」茴香俐落地準備了茶水,交給櫻草端進去臨時的書房。
陳玲看看左右無事,就想去巡一巡水耕室和培養室。
「我跟妳一起去看看吧!」顏承宗也想知道這些天陳玲都在藥山上忙些甚麼。
綿綿細雨已經停了,陽光穿透水氣,在山谷裡形成了二道彩虹,一明一暗。
陳玲安步當車。
「你說不想有悔,是甚麼促使你這麼抉擇呢?我想來想去,總覺得與你的太廟之行有關。你一定是遇著甚麼事了。」不是絕症,那又是甚麼事情可以讓顏承宗如此震驚,甚至帶著一絲絕望後看空一切的瞭然?
顏承宗本來就不想隱瞞她。「明天,我們一起去。我想讓妳自己看。」
「你的決定,是因為我對你的大業有幫助嗎?」陳玲不排斥這個理由,甚至極歡迎這個理由。她的確對他的大業有幫助,如果他不能惜才善用,那只能說他是一個胸襟不夠寬闊,只會糾結在小細節的人,恐怕難成大事。
「不,我希望妳有機會證明自己的才華。不管妳是不是執令女。」顏承宗不意外她會這麼想。「人生一世,我的心願,即使粉身碎骨都會去努力達成。」
在不清楚她的特殊才能之前,先對她視若無睹,等到明白她的長處了,就又前倨後恭。她是這麼想的嗎?
「我不是這樣的小人。」顏承宗平靜地說道,並不為自己多做抗辯。
「太子言重了!」陳玲知道他誤會了。「其實你若要我留下來幫忙,還是有其他的方法可以做到,不一定要讓丁小姐失望,你也可以不必如此為難。」
比如讓她換一個身份,甚至換著男裝都可以。
顏承宗搖頭:「這不是戲文裡的傳奇故事,認識妳的人如此之多,將來要如何自圖其說?只要妳留在楚國,父王與母后又豈能容我們如此胡鬧?百官與百姓們又將如何看待?最重要的,為何要讓妳如此委曲求全?妳不欠我們任何人。」
陳玲聽完之後想起爺爺經常掛在口中的一句話「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這句話出自《華嚴經》,還有一位清朝詞人納蘭性德常常被引用的詞「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把總是忘記初心的善變的人,刻劃得入木三分。
現在顏承宗的動心起念是如此美好,可是走到最後,或許會變成後悔莫及?如同當初顏承宗答應丁星卉的事,發心是為她好,豈知最後出了變故,反而讓她滿懷希望落空,那還不如當初就不曾相見,不曾有過承諾,也不會有後來的痛苦了。
她把自己腦中的隨想告訴顏承宗。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顏承宗嘆服。「這不是小兒女的怨情詞,這講的是人性。」
「的確如此。但人性有變與不變,就如同人性中可以同時存在高潔與卑劣。」陳玲對人性並沒有定見。但是始終如一,的確是罕有的珍寶。
陳玲認為環境可以使人趨向高潔也可以使人趨向卑劣,人們卻很難選擇成長的環境。所以大部分的人活得很被動。
「妳想告訴我甚麼?」顏承宗問。
陳玲邊走邊說:「我們現在無恩無怨、無情無恨,這樣的初心,很乾淨,而且我們能夠這樣安適地走在雨後的山徑裡,呼吸著微帶著涼意的潔淨空氣,真的很好,很好。」
「妳怕有一天,我們都失去了初心,變得互相怨恨,再也找不回這樣的平靜安適?」顏承宗懂了。她會擔心,她也會害怕。她寧可萬綠叢中過,也要片葉不沾身。她最怕的,應該是陷入情中不得解脫吧!
這樣一想,他的心情不覺有些愉悅。對於一個開悟者,理智上的他知道應該主動去護持,讓她提升得道;但私心上,他仍然有那麼一絲期待,希望她能為他駐世停留。
孤獨慣了不知孤獨之苦,但與她相處這些日子以來,他開始有了以前沒有的渴望,渴望有個能夠說話的人,渴望有個能夠與他分享一切喜怒哀樂的人。人果然善變,因為會一日一日渴望更多。
「前方道路並不平坦啊!」她不是盲目樂觀的人。情之一字最是難解,何況丁家……
「不要怕,一切橫逆就當成修煉。」顏承宗經過那十天的思索,悟出了一個道理來。
「如果我有十分力氣,我只盡了三分就放棄了,那麼不用別人譏笑我,我都要自己臉紅;如果我有十分力氣,我盡了全力還是失敗了,那麼就算全天下人都譏笑我,我也會抬頭挺胸。」
「妳能在兩個世界之間穿梭,但妳卻非修煉中人。那麼這個特殊的恩賜,妳要藏諸名山還是獻之於世呢?」顏承宗似是提問其實是替她拍板定案了。
陳玲完全同意他的話,她就是因為想要協助他以最低的代價平定天下,所以才會設計一套醫療計劃,才會來到共周山,才會在聽到疫病之後又擬出那些隔離措施與支持性療法。
他說的,她早已在做。
「其實妳真正怕的,是陷於情中,是嗎?」顏承宗目光灼然地看著她。
陳玲有些臉紅,幸好隔著薄紗。卻不知顏承宗把她突然發紅的耳朵看得一清二楚。
「情,很可怕嗎?」顏承宗追著問道。
陳玲笑了起來。「不可怕嗎?我不知道你之前發生過甚麼事,但你被這樣的情緒糾結得多麼痛苦啊!不可怕嗎?看著丁小姐,楚國第一美人,才情兼備,卻寧願為妾。如果說她不痛苦,我是一點不信的。」
「妳這麼膽小嗎?一點苦都不願嘗?」
「沒事誰自找苦吃呢?」陳玲可不傻。
「難怪妳講初心。」顏承宗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我是個男人,不講這些謹小慎微。妳真覺得人的七情六慾可怕,那就努力看淡它。快意人生也是一生,劃地自限也是一生。但能夠從火焰中走過,才是真金,不是嗎?」